“啧啧啧!真是造孽啊!”
元君舒推门而入的时候,便听到了这句话。
循声望去,正看到榻边坐着的一名约莫三旬出头的女子,身上穿着方便行走的布裙,一如大多数女郎中的打扮。
她的身旁放着敞开的医箱,医箱旁边是沾了大量血迹的布巾。耸鼻一闻,房间内布满了药的气味。
而就在她面前的榻上,被包裹了伤口的周乐诗紧闭双眼躺在那里,身上覆着被衾,面容因为失血而苍白。
那女郎中同时也听到了门响声,转过头来,正对上了元君舒的注视。
元君舒对上她的眼睛,眸光微凝——
所谓“眼为心之苗”,洞悉一人之心,只要细查其眼神,便可知大概。
这名女郎中的容貌,称不上绝色。或许是因为医者精擅保养,她的脸上并不见老态,但那双眼睛所透漏出来的内容,绝非一个年轻姑娘所能够拥有的。
那双眼睛很深,眼神亦很干净。
元君舒在心里很快地给出了这样的考语。正是因为这双干净的眼睛,让她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一名纯粹的医者。
即便有些小瑕疵,也不伤大雅。
“辛苦连娘子!”元君舒含笑谢道。
说着,自顾走近了来。
那位被称为“连娘子”的女郎中闻言却没搭茬儿,眼睛却落在元君舒的身上,随着她一步步走近,将她周身上下打量了两个来回。
大魏自本朝天子登基,女子的地位更与往时不同。女子不止能营生家计,更能出外从事自己喜欢的行当,甚至近年来天子力推“女科”,是以十余年来,女子从事任何行当,都不会引得人诧异。
这位连娘子自己就已做了十几年的郎中,可谓阅人无数。这是她第二次与元君舒面对面,虽然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元君舒身上穿着的是被鲜血浸透的衣衫,但彼时的气度并不与此时相差多少。
若说区别,那也是不似之前那次见到的时候焦躁慌乱了。
慌乱嘛,任谁面对当时的情景,恐怕都没法情绪毫无波动,毕竟怀里面躺着个奄奄一息的。
至于焦躁嘛——
连娘子眼珠儿转了转,瞄了一眼榻上沉睡的周乐诗。
她能够肯定,元君舒当时是极紧张周乐诗的。
这倒有趣……
连娘子心里暗忖。
她的阅历,足以让她看出,元君舒不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姑娘了。
此时,元君舒已经走近了榻边,垂眼看着昏睡的周乐诗。
那张脸上是苍白的病容,失血太多,又受了那么重的伤,脸色能好到哪儿去?
但周乐诗躺在那里,脸上的汗水已经被拭去,额边鬓角的乱发也被连娘子整理过,被衾之上,现出了一张清丽的面容。
元君舒舒展的眉毛微微皱起,不知是想起了之前周乐诗狂喷鲜血倒在自己怀中的模样,还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她稳了稳神,向连娘子道:“这位姑娘的伤势如何了?”
这位姑娘!
连娘子闻言,眉心突突急跳了两下:敢情你真不认得她,就能纵容你的仆从把她伤成这样!
她是个直肠的性子,心里对元君舒有火气,便按捺不住,怪道:“你是真不认得她!”
元君舒神情微愣。
说不上为什么,周乐诗这张脸,还有那脸上的五官,让她有种莫名的亲近之感。尤其是,当周乐诗深受重伤,柔软而无助的身体靠在她的怀中的时候,元君舒竟觉得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那绝不是对可能是无辜之人的怜悯,而是另一种她自己也不知其来历的东西。
然而,元君舒遍寻记忆,也不曾找到半分与周乐诗有关的内容。
她应该是……第一次……见到她吧?
连娘子语含奚落,对方却没有答言,反倒像失神似的盯着躺着的那个看,这让连娘子心中的火气更添了几分。
她更不起身了,就大剌剌地坐在那里,斜眉乜着站着的元君舒,哼声道:“绍州盐道周大人家的千金,你也敢打,你的来头,还真是不小呢!”
周朴家的!
元君舒心尖儿上一紧。
连娘子仿佛很乐意看到她错愕的表情,冷哼着又道:“就不说周大人家如何了,她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年轻姑娘,究竟怎么得罪你们了,竟被这样对待?哼!听你们口音,想是京城来的吧?可我们绍州也不是法外之地!你那随从,就该被押送——”
她话未说完,眼前影儿一晃。
一张银票出现在了她的面前,上面赫赫然写着:壹佰两。
连娘子的眉心又是突突猛跳了两下。
什么意思?她睨向元君舒。
元君舒递银票的动作分毫没受影响,脸上的微笑如故:“听说连娘子是绍州数一数二的名医,医术必然高明。这是诊费。”
连娘子耸了耸眉峰,仍是没去接那张百两银票,而是阴恻恻道:“你想用这个,封我的嘴?”
元君舒笑意深了些:“不瞒娘子说,我家在京中也是有些名头的。我自幼读书习文,大魏律典也曾学过。恰如娘子所说,绍州也是天子治下,无论贵宦百姓都该依法度行事。”
“你倒是会说话!”连娘子鼻孔中哼了一声。
元君舒见她脸色稍缓,又道:“这件事其中大有误会。但,既是我的随从伤了这位姑娘,是他的错,我自会让他去有司投案,承担罪责。而我身为他的主人,该承担的过错,我也自会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