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路与江西路口,一幢欧式大厦第七层的楼道里,挂着鸿兴绸布公司的牌匾。公司副经理写字间里,周祖康在噼里啪啦地用左手打算盘,右手在账本上记账。大班桌上成堆的账本后面,露出潘家大少爷潘霆玉脑袋。
潘景瑜急急忙忙地走进来说:“祖康,你把账先停一下,算一下公司户头上有多少头寸,把它全都提现了。”
周祖康慢慢站起身,把头发拽理一下,说:“连各分号的头寸也一起提吗?”
“全部提现。各分号在月底内收回账款,把存货尽量出手变现。”他转身对大儿子潘霆玉说:“你即刻就给浙江、江苏几家丝绸供应商拍电报,我公司即日起暂不进货,原先订的丝绸也暂不发货。他们要是问啥辰光再发货,你只说等时局稳定了再通知他们。”
“晓得了。”潘霆玉点头应道。
“这么大笔的回笼资金,放在哪个银行呢?”周祖康问。
潘景瑜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说:“全部存入花旗银行,要绝对保密不准泄露。”
潘霆玉迷惑地望着父亲:“这是为干什么?”
潘景瑜两只眼睛紧盯着儿子,说:“舅姥爷递来消息,南京已是一座空城,蒋委员长早已在经营西南,要求华商们把资金全都存进中国的银行资助抗战。”
周祖康站了起来,跟潘景瑜后面踱开了八字步。“资金好办,全都存入渣打银行便可。公司怎么办?跟其他公司一样迁重庆吗?”
潘景瑜轻轻地捻着花白的山羊胡子,说:“现在去重庆为时已晚。这钢壳轮船全被官僚大员的家眷占满了,连船票都搞不到。那种小木壳船谁敢去坐?一路上强盗水匪没人能管得了!”
“租几辆卡车从陆地走。”周祖康道。
“走陆路就怕日本人的飞机轰炸,谁敢冒这个风险?再说了,这么一大的摊子要迁重庆,花费就不是个小数,而且,上海、江苏、浙江等地十余家店铺靠谁来管?”
周祖康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前几天我爹跟我讲,他决定把半数工厂搬到重庆去,半数留在上海,几个经理各管一摊……”
“这事情你爹与我商量过的。我是不愿意西迁的。这么多的机器设备和原材料,好几百吨重呢!到重庆的运费就是大笔的开销,且不说动员工人、技师还有家眷,拖家带口地跑去千里之外安家落户,都是要拿大笔的银子说话呢!再说公司里就这么几个可信任之人,拉扯得东一个西一个的,如何管得好公司!”
“不如我和霆玉、聪玉三人留在上海,您带领全家老少去重庆安居,待时局平静时节再回来。”
“这样安排我不是没有考虑过:一者,你们三个还太嫩,撑不起这个场面;二者,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老到的商人都吃不准这究竟会是个咋样的局面,且不说你们了。没有像样的人支撑着,我是放不下这份心的。再则,家眷去了重庆,产业还在上海,两头都不能顾全,反而加重了负担;倒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好歹一家人都在一起。我思量:上海总是国际大都市不是山野乡村,日本人也要考虑世界舆论的,总不至于统统抢光杀光烧光吧?”
潘霆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既然爹爹这样决定,我等照办就是了。只是资金全都放在银行是否妥当,日本人来后钱必定会贬值的。”
“我已和几家纱厂的老板谈好价钱,把回笼的银元全部换成棉纱存入四行仓库里。舅姥爷讲得对,打仗时节最稀缺的就是棉纱、棉布。战争打到一定程度,各种物资必然紧缺,我只需适时抛出,便会有几倍的利润可赚呢!”
“我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押宝式地做生意风险是否太大?日本人来后一把火,或者一个炸弹下来都全烧光怎么办?不如买进不动产牢靠呢!”周祖康说。
潘景瑜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着:“你说的也是有些道理的。但想赚银子么总要担风险的。我是担心八仙桥一带几条弄堂的房子被日本人扔炸弹给炸光了,才把房产出售凑了现洋买成棉纱的。况且,现在纱价大跌,正是吃进的好时机。四行仓库又是四大银行的金融仓库,从未出过什么事情,很保险的。”
周祖康仍顾虑重重地说:“把全部资产都放进了四行仓库一旦出事就是大事。”
潘景瑜思索了片刻,才瞅着周祖康说:“眼门前,你把公司的头寸都盘笼回来,才是头等的大事!别到了战乱时节,这些分号的老板们跑得精光,连人都找不到了,我们的货款就都打水飘了!”
“好的。”周祖康与潘霆玉对视了一下,两人前后脚走出写字间。
潘霆玉说:“祖康,你能不能扣留一笔资金存到花旗银行去,以免日本人来后弄得倾家荡产。”
周祖康说:“爹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一旦认准十头牛都拉不回头的。再说了,没有爹的签字一分钱都拿不出来的。”
潘聪玉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唉,成也脾气败也脾气,这次怕是要因为脾气而搞得一败涂地了。为了这个家,你要想办法扣住大笔的银子留作备用金,将来爹爹要是追究下来由我来顶着,没你一点事情。”
周祖康略作思索,说:“如果这样的话,我就以备用金的名义存到花旗银行一笔钱,你以纱厂的名义转走这笔资金,将来爹怪罪下来就是你去顶帐了。”
潘聪玉说:“那就这样干吧。我下午到你那里来拿转账支票。”
周祖康点点头说:“好就这样办了。”说罢,他与潘聪玉分手,去办各自的事情。
写字台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潘景瑜接了电话,是周天瑞打来询问上海开战情况的。潘景瑜说:“我听说,国民党军队派遣德国顾问训练出的教导师,携带着全制式德国武器装备,已经开到上海附近。军委会命令装备优良的精锐部队换上保安队服装,秘密进驻虹桥机场等战略重点。要进攻日本人的司令部呢”
“你的意思是开战在即。”
潘景瑜说:“那就是眼门前的事情。我已经在英租界租好了楼盘,把公司总部搬了过去。公司已经注册到英国公司的名下,贵重的资产都运到四行仓库存放。”
“嗯,我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