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季涵慌了,挣扎着想要甩开他,却始终拗不过。
假山亭后,有一处荷花池。
陈景焕小心翼翼地挪步到池边,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子,在水里沾湿了,又拧干。
“过来。”他冲他招招手。
严季涵看了看比他高出大半个脑袋的陈景焕,暗暗一掂量,不敢违拗,款步上前。陈景焕抬手给他擦脸,一边擦,一边轻轻往他脸上吹气。他的动作很轻,很柔,生怕弄疼了他。严季涵注意到那帕子上绣的是小荷初露,蜻蜓立上,帕子一角依稀还绣着两个小字,却看不清。
待陈景焕将严季涵收拾干净,长长地舒了一口:“原来你没受伤…”
“我从没说过自己受伤了。”严季涵一偏脑袋,毫无谢意地反驳。
“那就好。”陈家小公子笑得很开心。
这个人没脾气吗?严季涵疑惑地看着他的脸——陈景焕是典型的浓眉大眼,小小的他虎头虎脑,正是十分讨大人喜欢的模样。
严季涵想到自己,不由深深叹气。
“你是谁家的公子?”陈景焕问。
“严家的。”严季涵低头,弱弱地答。
“哦?”陈景焕兴奋起来,“你父亲中了进士,好厉害呢!”
“那不是我父亲,是我伯父。”
“哦…”陈景焕略一思忖,笑道:“那也没关系!等你长大,自己考中岂不更妙!”
严季涵定定地看着他,半晌,终于露出了笑容:“我叫严季涵。”
“嗯!我叫陈景焕!”小孩儿很干脆地应了。
“你刚才已经说过了。”严季涵撅嘴。
“嘿嘿…”陈景焕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转身去池边洗帕子。严季涵也蹲下来看他洗。
“这么好的帕子弄湿了,你娘不会怪你么?”
“不会,这是我自己的帕子。再说娘亲可疼我了。”小孩儿不以为意地一挥手。
“你娘…是陈夫人?”发问的孩子有些小心翼翼。
陈景焕抬头,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刚问了个极蠢的问题:“对啊,不然呢?”
“没…没什么…”严季涵赶忙低下头,脸上红扑扑的,忽而转了话题道,“你这帕子真好看…”
陈景焕拧干了丝帕,抖抖平整,带些嫌弃地随手递过来,“你喜欢么?”
“不敢…”严季涵连忙摆手。
“这有什么不敢的?”陈景焕捉了他的手,将帕子塞入他手中。
严季涵摊开手掌,看着帕子一角的字。第一个字他不认得,第二个是...
“缘…”
“你识字?”陈景焕像发现了新奇玩意儿一般,面向他跪坐起来。
严季涵犹豫着点点头:“可...第一个字我也不认识。”
“那已经很了不起了!”陈景焕的脸上泛着红光,“我可是连自己名字都不认得呢!”
“少爷——”这时,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远远地飘来。
“哎呀,是管家!”陈景焕一下子跳起来,“不能让他知道我乱跑,回去父亲又该骂我啦!”说着,拔腿就要开溜。
“哎——你的帕子!”蹲着的严季涵试图去勾他的脚,却扑了个空。
陈景焕已经跑出了丈余远,他焦急地回头。
“少爷——少爷——”中年男人的声音越来越近。
陈景焕狠心一跺脚:“你拿着吧,有空再还我!”
“哎——!”
之后,任凭严季涵怎么叫,陈景焕一去不回头。
二人再见面,是两年后。陈家小公子八岁入学堂,一本《三字经》一诵成名,随即,两日识千字的“神童”美誉传遍京城。
六岁那年的相遇,好比昙花一现,小严公子早已忘记。直到过了好久,严季涵才忆起陈景焕这位不是故人的“故人”。在此之前,他的心思全被自身处境所困,为家中琐事所忧。比如,冷姨娘的死。
那一年,陈严二人均是十二岁。
陈景焕清晰地记得那是个下着冷雨的深秋。
春风得意的神童正拿着本淘来的诗集匆匆去往严府,偌大的严府一如往常。老管家在厅堂见过了陈家公子,告诉他严季涵今日不便见客。
陈景焕不疑有他,只当是管家怕自己打扰严季涵读书。他偷了个空儿溜出来,鬼鬼祟祟地摸到了严府后门。岂料这里,竟是另一番天地。
小而窄的后门上悬挂着白绸,大大一个黑色的“奠”字贴在破旧的木门上,摇摇欲坠。沉沉天空下的凄风楚雨飘飘洒洒,似是在送行。
陈景焕扒着门框偷偷往院内看,只见三五个穿戴麻衣的小厮垂首立在一口棺材旁,神色肃穆。一个披麻戴孝的孩童背对着门口,跪在灵牌前,正将手里燃着的冥纸扔往面前的铜盆。过大的麻帽将他的脸遮住了大半,看不清样子。铜盆里,零星的火光被飒飒寒风吹得足有一丈高,袅袅黑烟旋在半空,久久不散。
“季涵...”陈景焕望着孩童的背影,轻轻嗫嚅。
不知站了多久。一个中气十足的汉子一声高喊,打破了难耐的沉寂:
“严门冷氏,上路走好——!”
“唰唰唰”几声响,一串串冥纸被抛洒上空中,如成百上千只飞扬的白色蝴蝶。几个小厮手脚麻利地抬起棺材,跪着的小孩儿站起身,打了幡,走到队伍最前面,往门边而来。
陈景焕慌忙躲开。
送葬的队伍太过专心,没有人注意到后门外躲藏着的陈家公子。一行白色的人,抬着一口黑色的鬼,逐渐远去在窄巷口。
凄厉的雨还在下,不大,却足以将人淋得脾肺皆凉。陈景焕站在巷陌深处,看呆了,任雨水顺着发丝缓缓滑过脸颊。
忽然,一把纯白缀红花的油纸伞撑上陈景焕头顶,为他遮住了细雨。
“怎么不打伞?”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轻柔,疲倦。
陈景焕一惊,回头看去。
严季涵着一身藏青色长袍,歪着脑袋看着他。
“那个...那个是...?”陈景焕有些语无伦次。
严季涵移开目光,望着烟雨迷蒙的巷子口,道:“冷姨娘死了。”
“那个、那个孩子…?!”
“是管家的孙子,”严季涵苦笑,“祖母不许我送葬。”
陈景焕语塞,只将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严季涵咧嘴笑,蓦地低了头,油纸伞随即歪到一边:“她说,窑姐儿不配有儿子送葬…”
陈景焕不知所措,他弯下腰去,想看看他的脸。忽然,严季涵将手中雨伞“咔哒”一扔,长长的衣袖蒙上面颊,说什么也不肯拿开。
细密的雨丝再次包围了二人。
“哎——”小陈公子微微一叹,笨拙地伸手,将眼前人揽入怀中。
“想哭就哭吧...”
衣袖下的严季涵双唇一瘪,豆大的泪珠受不住自身的重量,终于滚落。他哭:
“娘啊——娘——”
那天是霜降。
从漫漫长夜中苏醒,陈景焕惊觉自己正趴在严季涵房中的茶水桌上。他抬起头,正好望见严大人伏在对面,梦中的他眉头微微蹙起,倒也算安逸。
昨晚睡得太晚了。二人聊了很多——没有阜城,没有凶手,没有国家,没有君王,全是往事,也只有往事。
陈景焕站起身,走到桌子另一头,伸手推推他。
严季涵几乎是立刻睁开了眼,他对着他笑:“早...”
窗外已经放晴,清晨的阳光撒在他白皙的脸上,勾勒出柔和静谧的美来,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闪着动人的微光。陈景焕几乎想也没想,一弯腰,吻住了他。
长长的眼睫轻轻抖动,眸中的微光亮了灭,灭了,又被点得更亮。
“早。”良久,陈景焕才放开他,笑得温柔,笑得志得意满。
严季涵的脸红了,直像一片火烧云飞上了颊边。他“腾”地一下站起来,故作正色道:
“走!抓凶手去!”
陈景焕依旧笑意满满,眼中流露无限宠溺:“好,好,去...但不知要抓谁?”
严大人眉梢一挑,得意道:“壮、生!”
晴天一个霹雳降下,陈景焕恍然:
“原来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好长一章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