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约莫四五岁的孩子, 躺在农妇怀里,满脸都是血。他脸色灰白,和脸上黏腻殷红的鲜血形成鲜明的对比。血液是如此浓稠,即使是那妇人的泪水, 也不能稀释分毫。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她如此哭嚎着,身边散落几颗小小的, 翠绿色的豌豆,“我的儿子!对不起, 对不起……你是如此饥饿……我却连让你吃饱的办法都没有……”
仔细辨认了一番那妇人的脸,温莎记得她好像是叫特蕾莎。童年时期, 在红泥山庄度过的日子里, 温莎经常和她一起玩耍。她曾经是个欢快的小女孩,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并且认为人生和将来都无比美好。可是现在,她看上去苍老无助。她沾满雪水与泥水的裙子上, 正在被鲜血染红。
“特蕾莎,是你吗?”温莎试探地问, “这是怎么了?你, 你杀了人?”
“是,是你!牛顿大人,你回来了!”特蕾莎惊讶当中带着恐惧, 抱着她的孩子以膝盖跪走到温莎的跟前, “不, 不是的!你听说……你听我说……我不是故意的, 他太饿了!仁慈的诸神啊,这孩子真的是太饿了。”她说着眼泪如同涌泉一般溢出,冲刷掉她脸上的脏淤,“他吃了种子,我应该怎么办?天呐,我没想过,没想过会打死他!”
温莎无法面对这种情况,红泥山庄附近的村庄都是由村民自治会处理这些事件。按理说温莎应该去找到村庄的自治会,让六名成员来决定特蕾莎的命运。
她可能会被处死。
已经足够凄惨的家庭,将会蒙上新的阴影。
她已经足够不幸。
温莎感觉十分为难,他向后走了两步,回到大道上:“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找领主大人来。相信我,我的兄长会公正地解决你的问题,别走开,否则你会成为法外之徒。”
“果然像是你的作风,”熟悉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温莎扭头一看,莱昂内尔骑着雪鬃,带着扈从齐格飞与一名随从,在大道上。他们看上去像是在赶路,还带了不少行李。“遇见棘手的事情,就想要逃避。艾德里安,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处理不了的事情!”温莎没好气地回答,“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丹古堡无事可做吗?”
“别这样无情,”莱昂内尔轻快地翻身下马,动作迅速流畅,好似羽毛一般轻盈,“我特地来祝贺牛顿勋爵夫人生产,这也不行吗?”
将莱昂内尔领回家中时,尤利西斯与米娅都感到十分意外。温莎出门时并没有说他去哪儿,也没有说莱昂内尔会来。
牛顿勋爵夫人的脸色尤其不好看,只有凯丽莎十分高兴。莱昂内尔对叽叽喳喳问个不停的小女孩,也能够保持足够的耐心。这一点十分得凯丽莎的欢心。极其简陋的晚餐之后,她拿到全套的过家家玩具时,高兴得几乎都要崩起来。
小巧精致的铜器,每个都只有小孩子巴掌那么大,却十分逼真。好像那些东西不是给小孩子玩耍用,而是给花园里的小妖精用的实物。
凯丽莎立即就用小锅“做”了一碗“汤”。她用小小的汤勺舀满空气,倒进小盘子里,双手递给莱昂内尔:“尊敬的大人,您能来我真是太高兴了。尝尝我做的牛肉浓汤吧。”
莱昂内尔低下头“喝”了一口,笑得既和气又好看:“嗯,真是太美味了。感谢夫人的热情款待,我现在吃饱喝足了,借用你叔叔谈一会儿事情,你可要把他让给我几分钟。”
“好的。”凯丽莎优雅地行礼,举止动作都十分淑女,“我必须休息了,我们明天见。”事实上,她根本不可能乖乖去睡觉,她有了新的玩具,还有一双全新的布偶手套——她以前只有米娅用碎布给她缝的布偶娃娃。
他们来到了那个唯一能够烧热壁炉的偏厅,勋爵夫人命令把为数不多的木柴丢了大部分进去。一顿客套话之后,莱昂内尔直接表明来意。
他想带温莎回丹古堡。
“他又做了什么不正确的事情吗?”牛顿勋爵警觉地问,“在你上次原谅他之后。”
温莎非常想要抢白,却只能强忍住冲动,紧紧拽住自己的袖子。
“没有,只是我……”莱昂内尔轻轻摩挲几下膝盖,“我想艾德里安是不是愿意在丹古堡度过冬至节,毕竟那里……”他顿了顿,把剩下的话吞到肚子里,改口说,“没有这样冷。南境总是要温暖一些,艾德里安他,有点……怕冷。”
这里既冷,床铺还又粘又潮湿,食物简直就不能再差。别的如果都还能将就,就这一点不行,毕竟他的艾德里安十分挑食。
莱昂内尔委婉的话语,很明显地表达了意愿,又没有给尤利西斯难堪。毕竟,从小生活在红泥山庄长大的温莎,怎么可能因为几年没有回家乡,就变得怕冷呢?他才不怕冷,他甚至还有过很小的时候,光脚在雪地里乱踩的光荣事迹。当然之后也生了热病,让他不敢在大冬天少穿衣服。
一阵短暂又难堪的沉默之后,温莎开口说:“红泥山庄,不,整个牛顿郡都糟了灾。我必须得想出点办法,让今天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偏厅内所有男人都低下头,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你有什么想法?”最关心领地的人,自然是牛顿郡的领主尤利西斯,他也是憋不住话第一个开口询问的人。
温莎瞟了莱昂内尔一眼,轻抿嘴唇:“我……现在购买过冬的食物、明年的种子以及采矿用具,这些大概需要多少钱?”
“至少两百金纳尔。”尤利西斯说,“整个郡有接近八千六百多人,光是这么多人的口粮,都得花上不少。矿山已经停工半年,如果要重新开工,除了新的工具,我们还需要补上拖欠的工钱。现在我们剩下的种子不太优质,如果还是用那些种子,不像德鲁伊们购买更好的,明年恐怕还是……”
“真是一大笔钱。”温莎咬紧嘴唇,用力揪扯住自己的衣服布料。
这件淡紫色法袍,由朱诺斯最著名的裁缝店定制,光是淡紫色的布料都应该不便宜。应该可以卖上几十个金纳尔,他手头上还有四十多,凑一凑能够凑到一半。
可是,剩下的一半怎么办呢?
“兄长,你能考虑借钱吗?”温莎说,“我们试试像别的领主求助,可以吗?”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自然地向后靠,对着壁炉不旺盛的火焰来回搓手,“你为什么觉得你就一定可以轻松借到钱呢?首先,你们能够支付得起高额的利息吗?其次,投资如果不能收回,那哪位领主能够借给你,或者是你有相熟的人?最重要的一点,你为什么会觉得有人会冒风险给牛顿郡借钱?还是你觉得牛顿勋爵作为一方领主,只会坐以待毙,而没有想过这种解决途径?”
即便不愿意承认,莱昂内尔的每一句话都说到了重点。尤利西斯闭了闭眼,沉声说:“没错,我确实尝试过。不光是高额的利息让人望而生畏,更重要的是我们没有可以抵押的,足够值钱的东西。就算是勉强借到钱,以红泥山庄和整个牛顿郡的情况,我们明年也还不起。今年已经有两百多自由民离开了牛顿郡,我没有办法去阻拦他们求生,现在牛顿郡里的人,连孩子都在劳作。”
“艾德里安,我不想欺骗你。”牛顿勋爵长长地叹了口气,整个人都颓了下来,“牛顿郡在我接手的时候就已经负债累累,每一年都在为去年还债。今年挣的钱,都用于还去年的利息。每一年都在赤字,我们必须要有足够多的金钱,才能走出债务怪圈。”
“这……这些你以前从未对我说过。”温莎有些哽咽,想到家里已经负债多年,竟然还在为他的求学生涯不余遗力地支出,温莎心中的负罪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新高度,“为什么都……都不告诉我呢?”
“你还是个孩子,不应该知道这些。”尤利西斯理所当然地回答,“别难过,这不也很好吗?至少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让你做想做的事情。”他拍了拍温莎的肩膀,为他同父异母的弟弟擦掉眼角的泪水,“都过去了,以前我还遇见过比这更糟糕的情况。我们会熬过去的,不光是我,还有我即将出生的孩子。还有整个牛顿郡,都会熬过去的。”
即使是尤利西斯这样说,温莎也能够从他状似无意的语气和表情当中,从他被岁月刻下的皱纹当中,从他已经掉落过半的牙齿当中,看出他的无奈和悲哀。
“我会想办法的,兄长。”下定决心,温莎用力拽住自己长袍的下摆,“我们会找到抵押品,并且借到钱。我现在手头上还有一些,先拿去应急,其他的钱以及粮食,我会想办法。”
尤利西斯怀疑地凝视温莎,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你该不会是打算找丹古堡城主借?”
不得不说,养大自己的哥哥对自己的了解,有时候更甚于自己。温莎憋红了脸,也没有回答。他低下头,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那么,能让我和莱昂内尔单独谈谈吗?兄长。”
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莱昂内尔,用力挑高眉毛,以掩饰脸上藏不住的笑意。
他们当然要谈,而且还要好好“谈谈”。
黑暗与静谧笼罩住红泥山庄,今年的天气格外的干燥,时间已临近冬至节,都还未下过几场雪。夜晚寒风依旧刺骨,只是没有去年温莎回家时那样的风雪。
难得地在冬天刺骨寒风里,温莎洗了个澡。水从不结冰的井里打出来,弄到盆子里,当头淋下。冷得温莎直打哆嗦,可是他知道莱昂内尔不喜欢臭烘烘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