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恍惚惚之间, 熟悉的身影在眼前晃荡。温莎微微眯眼,看见一片白色的光芒中,他的哥哥牛顿勋爵尤利西斯轻轻捧住他的脑袋。
“艾德里安。”尤利西斯柔声呼唤,轻轻抚摸他的头发,“艾德里安, 不要, 不要这样,伤害你自己。”
“我……”温莎喘得厉害, 只单单吐出一个音节, 就耗尽了肺里所有的空气。他如同离水之鱼般张大嘴, 仿佛即将窒息一般,拼命地吸气。
冰凉大手捂住温莎口鼻, 手心坚硬的老茧, 咯的温莎有些疼痛。
“你吸太多气了,艾德里安。”
雪一直下, 视界所及之处, 尽是一片白茫茫的虚无之地。
抱着他的人,身体上传来真实的体温。身下是冰冷的雪堆, 身前是温暖的温度, 温莎本能地想要靠近那温度, 抓住他的胳膊颤抖啜泣。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温莎好像又回到了童年时光。尤利西斯把从浑身树叶与血污的他抱在怀里, 坐在温暖的火旁边。温莎坐在哥哥的膝盖上, 听着哥哥充满怜爱的责怪。
“你看, 弄得这么凉。”尤利西斯说,他摘下温莎身上的枯枝树叶,爱怜地抚摸温莎的头发,“身体很冰冷吧?艾德里安?”
冷,当然冷。他冷得浑身发烫,壁炉的火焰太旺了,几乎要将他灼伤。
毫无温度的、冰冷的、安静无声息的雪花,飘落在眼球之上。还未完全失去温度的温莎被冻得清醒过来,他眨了眨眼睛,雪花化作泪水,沿着脸颊滚滚落下。
笼罩红泥山庄,笼罩温莎眼帘的白光,一点点被黑暗蚕食、褪却。他瞪得浑圆的双眼,只余一片白雾。无数黑点凭空出现,仿若丢进火里的羊皮卷一般,燃烧、扩大……渐渐覆盖全部视野。
温莎的视野从一片朦胧当中变得清晰,他清楚地看见了现在他的所在的环境。温暖的火光消失了,只剩下无穷的黑暗与无尽的冷风。壁炉消失了,只剩下墙壁上的深邃洞穴,似乎一只不可名状的怪物大嘴,不断地吞噬温暖与光明,吐出黑暗与冰冷。
尤利西斯消失了,将他抱在怀中的男人,变成了温莎最不想要看见的那张脸。
不,那根本不是尤利西斯,而是莱昂内尔。是实实在在的莱昂内尔,而不是幻想当中摇曳不停的尤利西斯。
倒地的大门,对着寒夜敞开怀抱。它将暴风雪紧拥入怀,让罡风充斥红泥山庄的每一个角落。寒风暴雪通过烟囱,发出令人悚然的呜咽,好似在此地徘徊不定的亡灵,在诉说永恒不变的思念之情。
温莎双眸失去了焦距,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好似一颗石子般失去了一切光泽。他痛苦地阖上双眼,沉默地抿紧嘴唇,关闭了自己的一切感官,不愿意去面对这个真实的世界,不愿意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急得赶紧用手拍打他的面颊,试图唤醒他的意识,“醒醒,艾德里安醒醒!你不能睡!别睡过去!不要这样睡过去,你会死的!”
死?
多么美妙的字眼。
只要涉入冥河,尘世间的一切,就再和他没有任何关联。他或许还可以见到哥哥一家人,还可以和他的亲人们在一起。
温莎微微颤抖眼睫,微睁的双眸凝视一片虚无。
“没有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透着难以抚平的伤痛和绝望,“什么都……没有……我……”
“艾德里安,别这样。”莱昂内尔抱住他的身体,满脸痛苦,“你还有我,我不会放弃你的。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你身边。若是你不需要,你可以抛弃我。但是——请你不要抛弃你自己!”
殷红的血液般的红泥浆从他们身下挤压出来,好似把心脏当中的血全部都挤压了出来。温莎仰躺在一片血红的液体当中,浅色的长袍和斗篷都被染得殷红。
“我……输了……”最后一滴眼泪,从温莎眼角溢出,从此以后,他再也不会为此而悲伤哭泣,“我认输了……饶了我……放过我……”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捧住温莎的脸,双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对不起,我不是……不……我是故意……我是故意要骗你!他们早就死了,我担心你接受不了这个结果,所以,我一直欺骗着你。”
温莎木然地躺着,好似失去生命的木偶。他不再开口讲话,也和不再莱昂内尔有眼神交流,甚至不再有生命,不再呼吸,不再对外界的刺激做出任何反应。
莱昂内尔垂下眼帘,拇指轻轻擦掉温莎脸上的泪水。
“艾德里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他语带颤音地说,“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当时真的不想失去你。我也不想让你伤心难过,但我却总是做伤害你的事情。天呐,我对你做了这么多混账的事情,你恨我是应该的。”
“你不知道,我为了保守这个秘密,有多么的艰难。”莱昂内尔低下头,用力地抵住温莎的额头,“我每天都对自己说——算了吧,还是告诉他。我的艾德里安,足够坚强。可是看见你,为了红泥山庄来信而高兴的时候,我就于心不忍。”
温莎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即使是莱昂内尔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几乎要把温莎揉入他的身体当中,温莎也没有任何反应。
不愤怒。
不欣喜。
不厌恶。
不反抗。
温莎彻底地丧失了一切感官,任由莱昂内尔抱着,任由他说什么,他做什么,都没有任何得回应。
“我无数次想要终止,可是,你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莱昂内尔痛苦地紧皱眉头,拥抱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折断温莎的骨头,“我不能……我不能告诉你……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对不起,我给了你假的希望。可是,我还是希望你活下去。”
温莎木然地盯着天花板,风雪不断从房顶上的洞落下来。
“就算是……就算是……带着恨意……带着对我的憎恨……”莱昂内尔用力地在温莎脖颈之间蹭了蹭,“而……活下……去……你不能这样放弃自己!艾德里安!你带着对我的恨意活下去吧!我等你来找我报仇!”
温莎空洞的双眸,好似两口枯井。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憎恨,没有波澜,没有回应。
“艾德里安,我等着你对我复仇……”莱昂内尔浑身颤抖,愈发艰难地说着,“只要你还有活下去的希望,哪怕是对我复仇的希望,我都愿意给你。艾德里安啊!你一定,一定要来找我报仇雪恨!我等着你!”
温莎的身体已经给冻僵了,血水般的红泥在他身体上凝结成红色的冰块。展现出一种令人震撼的美感,仿若玫瑰的伤痕,在他身体上绽放。
他的伤口当中,绽放出往日旧梦,那是钢铁铸造的玫瑰,在他身上留下的伤口。白色的玫瑰花瓣那锋利的边缘,割裂他的身体,让他苍白的肌肤变红。所有绮丽的红色,玫瑰的红色,红泥的红色,变成一种颜色。
那就是——鲜血的颜色。
伤痕,缠绕着他,化作无法剥离的痛楚,将他紧紧包裹。
当所有的痛楚变得疲乏而麻木,当他对痛楚的感觉变得迟钝之后,温莎终于从似乎永无止境的噩梦当中清醒过来。
他动了动身体,关节和骨骼抗议般地咯咯作响。床边趴着一名男子,一头披肩白发凌乱地铺散在靛青色的床单上,十分显眼。
“艾德里安,你醒了!”感受到床铺上传来的细微动作,莱昂内尔抬起头来,满脸都挂着喜出望外,他凝视着温莎,说出来的话是那么的耳熟,“身体怎么样了?肚子饿不饿?”
温莎的目光越过莱昂内尔,并未和他的目光交汇。莱昂内尔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温莎在看渗出殷红液体的墙壁。
“艾德里安,你……”笑容好似被冷风凝固,僵硬在莱昂内尔脸上,“你还冷吗?”
温莎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即使是放在丹古堡广场上的石雕人像,都会比他这样子要生活活泼上许多。
“艾德里安,我……”莱昂内尔撑住身体,咬着牙坐在床沿,“你一直都在发高烧,昏迷了三天,我很担心你。我现在能摸一下你的额头,看看你是否退烧了吗?”
温莎沉默不语,完全没有任何反应。
莱昂内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大胆地探出手抚上温莎的额头。如果温莎能够做出一丁点回应,哪怕是厌恶地将他的手挡开,莱昂内尔也能够倍感欣慰。
但是,什么都没有。
温莎就那样躺着,平躺在床上,任由莱昂内尔为所欲为。
烧是退下来了,可温莎的灵魂还未回到他的身体。他依旧失魂落魄地躺着,什么都不想去做,什么都不想要回应。
“我把红泥山庄的大门劈了,”莱昂内尔转头看向火焰熊熊燃烧的壁炉,“现在火里烧的这些就是。你,不会怪我吧?”
温莎默然无语,连眼睛都不曾眨一眨。
“天气太恶劣,太冷了,艾德里安。”莱昂内尔低声说,“我们要在这里支撑到救援,起码还要过一个月。风雪停止之前,不会有人来这里找我们的。所以,你如果还想要找我报仇的话,你得振作一些。”
过去三十多年时间里,莱昂内尔从未觉得自己竟然是这样话多而唠叨的人。他现在几乎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在今天晚上一口气说完了。
“艾德里安,不管你有多么恨我,我都爱着你。”莱昂内尔垂下眼睑,轻轻拨开温莎凌乱的刘海,“滤净泥土的水还很干净,是地下水。我在你家地下室找到了好几口井。井水很冷,简直刺进人骨里面去。我这辈子,都没有摸过这样冷的水。”
温莎仿佛聋了一样,莱昂内尔的话语毫无办法激起他内心的波澜。
“我拿木柴烧了一些热水,在没有经过你同意的情况下,脱了你的衣服——他们都冻成了冰做的盔甲。”莱昂内尔手心轻轻摩挲温莎的脸蛋,“我帮你洗过身体,也帮你洗了衣服,现在它们正挂在壁炉旁边,已经烘得够干。”
若是温莎对莱昂内尔的冒犯,有那么一点点反应,莱昂内尔也不会觉得这般失落和挫败。温莎就这样顺从地让他摸着脸,没有表现出丝毫感情。不,那不应该说是顺从,而是——心如死灰。
“我可以帮你穿上衣服吗?”莱昂内尔轻声询问,“如果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温莎没有说话,顺从地让莱昂内尔把他从被窝里拖出来。任由莱昂内尔任意摆布也不做任何反抗。保暖的长袍与斗篷裹紧他的身体,却未能够裹住他已经冰冷的心。
“我在地窖里发现了一些食物,”莱昂内尔抱住温莎的肩膀,凝视着他空洞的双眼,“不太新鲜,但还有一些能吃。我把能吃的挑了出来,我现在给你去做点吃的,你乖乖呆在这里,不要到处乱跑。”
温莎没有表示同意,也没有表示反对。
被大雪和红色泥浆浸泡过的大门,即使是做成木柴,也湿得厉害。木柴不够干燥,烧起来烟也就特别多。好在烟囱没有堵,每当风通过烟囱和壁炉,这座庄园就活了过来。大量的红色烟雾从烟囱喷涌而出,冲向一片铅灰色的天空,如同红泥山庄在吐血一般。
暴风雪统治了一切,只有这间小小的卧室里,没有可以夺人性命的隆冬。
温莎对一切都漠然的态度,让莱昂内尔每一次的示好,都遭到最彻底,最全面的溃败。虽说温莎最后一次对他说过的话是“我输了”,但莱昂内尔觉得,输掉一切的人,哪里是温莎,分明是自己!
他们两人之间,没有人是胜利者。
莱昂内尔对温莎无微不至的细致照料,也没能唤醒温莎的丝毫的感情。
最开始,温莎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吃任何东西,莱昂内尔陪着他饿着。如此冷战不能不说显得有些幼稚可笑,可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效果。
几天后,温莎终于在莱昂内尔纠缠之下,喝下一口葡萄酒。
酒是红泥山庄的窖藏,是牛顿勋爵夫人米娅酿造的葡萄酒。酒很珍贵,只有四桶。而且以后也不会再有。
当酒端到温莎唇边时,他却连嘴唇都不张开。
“艾德里安,你不要逼我。”无奈之下,莱昂内尔喝了一大口含在口中。他抓住温莎后颈的头发,熟练地撬开温莎的唇舌。
就算是温莎要咬断他的舌头,他也不会后悔这个决定。至少温莎对他还有一点反应,不管这个反应是不是憎恨的滔天怒火,莱昂内尔都觉得可以自己承受。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温莎没有其他动作。他被撬开唇舌,被迫吞咽微酸的葡萄酒汁。淡紫色的汁液顺着嘴角溢出,滚落他精巧漂亮的下巴,沿着天鹅般优美的脖颈,划过形状漂亮的纤细锁骨,落入衣服里面。
轻柔搅动的舌头退了出来,莱昂内尔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喝醉了。如果是在丹古堡,他一定会说这酒味道不好。不仅太酸,酒渣也多得太过分。然而就是这不算上等的葡萄酒,却让他头晕目眩,口干舌燥。
意犹未尽的甘甜滋味遗留在口腔,莱昂内尔舔过一圈嘴唇,只感觉这既酸又渣多的葡萄酒太过美味,比他之前喝过的任何酒都要美味。简直就堪称琼浆玉液。
因为刚刚近乎于亲吻的举动,让温莎毫无血色的唇瓣,竟然也显得微微发红。而挂在温莎嘴角的酒液,脖子上的酒液,锁骨和衣服里面的,更是无声地诱惑着他。温莎微微张开的两片软唇,向他投来的目光,更是让他感觉头脑发热。
圣光在上,天知道他现在有多想把温莎抱在怀里,舔掉那些在他身上流淌的葡萄酒!那滑腻而又熟稔的身体,每一存肌肤他都曾经细细亲吻过,每一处地方,都曾经留下过他的痕迹。而现在,这些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他们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就像他们之间的感情,从来不曾存在过那样。
“艾德里安……你肯看我了。”莱昂内尔紧紧揣住拳头,以指甲扎手心的疼痛,来保持住自己的清醒,“还需要我这样为你喂食吗?如果你不肯吃点什么的话。”
温莎转过头,没有说话。但当莱昂内尔把黑面包递到他手中时,他接过去啃了一口。
坚硬的黑面包,带着难闻的霉味。应该是豌豆、鹰嘴豆、扁豆之类的豆子磨成粉,烤制而成的面包。
温莎的牙齿很快就经受了一项巨大的考验——咬下一块面包。它是如此坚硬,如此难以对付,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饿坏了吗?”莱昂内尔贴心地递给温莎一碗汤,“泡在汤里吃,别急,食物很充足。如果你想要吃点肉类,我发现红泥山庄附近有一些雪地狐。如果你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出门捕猎,不过我们没有猎犬……”
温莎低垂着头,将被土豆奶酪浓汤泡软的黑面包用力吞咽下肚。这几天,他并非是在绝食,只是单纯的伤心过度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