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莎剧烈呛咳, 大量的鲜血从口中倒流回气管,灼烧着他的呼吸道。与此同时,毒药的也灼烧着他的食道。太痛苦了,温莎没有想过,阿尔瓦给他的药, 竟然会造成如此剧烈的痛苦!
“艾德里安, 坚持住!”莱昂内尔看上去温莎更加无助,用力抱住温莎的身体,比温莎更加僵硬, “马上就有医生给你治疗, 你再撑一会儿,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温莎脸憋得通红, 无助地抓住莱昂内尔的小臂, 仿佛抓住的是溺水者的浮木, 是生的希望。他剧烈地喘息着,呛咳着, 好半天都讲不出来一句话。
莱昂内尔不住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已经可以听见有人上楼的声音。
“莱……莱昂……内尔……咳……咳咳……”温莎艰难地开口,时隔好几年,终于第一次开口叫莱昂内尔的名字, “我……这一生……”
“艾德里安,不要说话, 不要说话。”虽说温莎肯重新叫自己名字, 应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可是它发生的情景实在是不合适。莱昂内尔难过得几乎要抓狂,“省一点力气,先不要说话!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不……你……不知道……咳咳……唔……”温莎呛出一大口鲜血,身体和嘴唇都在剧烈颤抖着,“我……没有……很多后悔的事情……只有……和你……”
“艾德里安,我知道的。”莱昂内尔闭了闭酸涩不已的眼睛,“你不要再说了。”
“我……好后悔……爱过你……”热泪在温莎那双漂亮的淡紫色眼睛中打转,他的胸口剧烈起伏,身体濒死颤抖,“如果……再……给我一次……让……时光倒流……我……情愿……没有遇见过你……”
“是的,是的,都是我的错。”莱昂内尔连忙应声附和,“是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艾德里安,你惩罚我吧!你报复我吧!”
“唔……”温莎凝视着他的脸,把他痛苦的面容最后映在眼底。他的手被抽空了力气,软软地滑落在地。
在莱昂内尔怀里,温莎失去了温度和生气。无论莱昂内尔如何哀求,他那骨节分明的纤长手指,都没有办法再动一动。他那瘦削平坦的胸口,都没有办法再呼吸起伏。他那柔软粉嫩的唇瓣,都没有办法再吐出优美动听的音节。
情报部的人员打开卧室门时,看见他们的部长失魂落魄地抱着一具尸体。虽说那名穿着长袍的男子,即使是嘴巴和下巴都是满是鲜血,依旧不能掩盖他精致漂亮的面容。可他已经失去了生命,没有了呼吸。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痛苦万分地抱住温莎的遗体,好像要把他揉进身体里,和自己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开,“你很恨我吧?当然,我可以憎恨我,你可以憎恶我……不,你应该恨我……”
“艾德里安……”莱昂内尔把头深深埋入温莎的脖颈,感受他慢慢流逝的温度,“我的艾德里安……你竟然是这样的……真傻呀……艾德里安……真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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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古堡任何一个房间,都不会有这个房间这样昏暗。大白天就把所有窗帘都拉上,黑得像是房间的主人身处坟墓。
若不是有人告知,任何人也不会想到——这里是丹古堡城主的房间。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蜷缩在角落,额头放在膝盖上。他双眸空洞,失魂落魄,胡子拉碴,狼狈又颓废。
敲门声响了三遍,都无人回应。仆人恭敬地在外面低声说:“主人,钢铁玫瑰骑士团的团长来了。”
屋里依旧没有任何一点反应。
兰德尔不耐烦地叉腰,高声喝到:“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
还是无人应答。
兰德尔不耐烦地骂了句脏话,一脚把门给踹开。门板猛烈地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令仆人一震。而屋内,缩在角落里的那个男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好像他早就已经失去了生命,现在只是遗留在墙边的一具傀儡。
“好哇,你在这里,竟然还不回答我!”兰德尔冲到墙边,单手把丹古堡的城主大人提了起来,“好,就算你不进食,不饮水,不睡觉,不说话,不处理公务,不搭理人……你起码也应该去参加他的葬礼吧!”
莱昂内尔的双眼突然有了光彩,他灰白的面色似乎也活泛起来:“葬礼……是的,我要见他,我得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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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躺在棺材里,柔软的白色丝绸垫在身下。他面容平和,似乎还在微笑。他看上去不像是死了,反而像是睡着了一般。
牧师和送葬人分别站在两边,等待遗体的亲属,和他做最后的告别。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站在棺材旁,轻轻抚摸死者冰冷的脸蛋。
“艾德里安,你很痛苦吧?”手指轻抚过温莎右眼下的泪痣,莱昂内尔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自从我失去了你,我才知道,你当初有多么痛苦。”
“你恨我吧?你当初,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躺在我身边呢?”莱昂内尔脸上带着笑,却苦涩得要命,“我大概永远也没有办法理解……艾德里安……”
“可你,连补偿的可能都不给我。”轻轻将温莎的刘海拨开,莱昂内尔俯身在他光滑饱满的额头上,留下漫长而又深刻的吻,“艾德里安,没了你,我的心已经空了。我很想陪着你,但现在不行。”
莱昂内尔从衣兜里掏出一枚铭牌,上面写着“艾德里安·皮尔逊”。他将铭牌拿在手中,反复地抚摸上面的名字,看了许久许久。
“这是在你行李里找到的,你去红泥山庄,没有带上它。”莱昂内尔轻轻地抱起温莎,将铭牌挂在他脖子上,“艾德里安,既然你将它留在了身边。你没有丢弃它,是不是还在乎呢?那么,请你带上它。”
莱昂内尔抱住温莎,抱了许久,把他冰冷的尸体都要抱出了温度来。“这枚戒指,我戴了十六年,你戴了八年。”莱昂内尔掏出一枚扭掉银十字星的守贞戒,上面钢铁玫瑰的暗纹,分明是圣骑士的物品,“你没有丢掉它,把它好好地放在戒指盒里……”
丹古堡的城主大人仰天长出了一口气,低下头为温莎戴上戒指:“戒指归你,里面刻着我的名字,你把我的灵魂带走了。艾德里安……我能够在命运的安排下遇见你,能够在你最好的时光里,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走运的事情。可我的运气,已经用光,到此为止,再也没有‘祝好运’这个词。”
莱昂内尔扶住温莎的身体,温柔而又缓慢地把他放回棺材。他凝视温莎平静的面容许久,才咬住后槽牙说:“盖上吧,让他安息!”
牧师们开始低声祈祷,送葬者们将两枚铜子儿放在温莎眼皮上——作为他去了冥界之后,要度过冥河必须付给摆渡人的摆渡钱。
“他会安息的。”兰德尔说,“放进马车里,我们去墓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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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走得很快,走在送葬队伍前面的送葬者,看见了丹古堡的墓园的标志长明灯。他们示意车队慢下来,在墓园门口停下。
身着黑衣的送葬者,把棺材从马车上抬下来,抬到指定的坑附近。六个人用三根绳子,把棺材吊进早就挖好的坑当中。
牧师们为温莎低声祈祷,他们双手合十,满脸哀伤。圣光祷文当中祝福死者,讲述他将会去往极乐往生世界的部分,被他们念得格外庄重严肃。
温莎的家人已经全部不在人世,而他也没多少朋友。他的葬礼只有莱昂内尔和兰德尔、以及提里安法师协会的维克多作为同事来参加。送葬者和牧师们倒有二三十人。
念完祷文,牧师俯身抓起一把坟土,为温莎的棺材上洒下第一把土。送葬者们要开始填土之前,却被莱昂内尔叫住。
“等等,等等,等一下,”他说,“再让我……”
“你还要做什么?”兰德尔愤怒地盯着他,抓住他胳膊袖子的力气大得吓人,“他已经死了!你还不能让他安息吗?现在不能再打开棺材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莱昂内尔转过身,从土里扒拉出一朵柔弱的白色小花儿——那是一朵夜风龙葵。他扬起手,白色的小花儿随风飘落,落在漆黑棺材上。
“埋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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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醒来时,喉咙里似乎有火焰在燃烧。
我下地狱了吗?他想。
如果地狱里面,也有阿尔瓦的话,那么他一定是下地狱了。
“咳……咳咳咳……”温莎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浑身都没有力气,“该死……我这是怎么了?”
“你自由了。”阿尔瓦面带微笑,把他扶起来,“从此以后,不会再有温莎·肯·艾德里安·牛顿……”
“不知道……”温莎身体还很虚弱,必须要靠着阿尔瓦才能站稳,“你的药……”
“效果还不错吧?”阿尔瓦瞥了手拿铲子的维克多一眼,“不过那可不是我的药,你要感谢的话,就感谢维克多大法师吧!”
“该死的……我还以为……”温莎勉强能够站着,却一点都不稳,“为什么会这样……”
“以为什么?”维克多挑高眉毛,笑嘻嘻地看着他,“喝了就让你法力大增,不用符文法阵都可以施法吗?那可办不到,这种药物要是有,不用钻研魔法,都可以满地大法师啦!”
温莎终究还是没能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他本想用力地揣紧袖子,可现在竟然虚弱得连握拳都做不到。“这药……”他艰难地开口说,“让我吐血……我还以为……”
“以为真的要死?”阿尔瓦笑眯眯地看着他,“大法师,我可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现在你可以在暗地里活动啦!你想好新名字了吗?”
温莎垂下头,盯着胸口的铭牌。“艾德里安……”他拿起那块牌子,低声念道,“皮尔逊。”
“艾德里安·皮尔逊?”阿尔瓦斜眼看过去,语调中的轻蔑毫不掩饰,“真是个好名字,你确定?”
温莎久久站在原地,久得风起了又停。干枯的树枝在头顶互相碰撞,墓地当中回荡。声音如同沉睡的死者,在地底下活动关节。
枯草被旋风卷起来,打着卷儿,摩挲温莎的裤腿。
温莎闭上眼,仿佛再度坠落无底黑暗。
“是的,我确定。”他说,“我叫——艾德里安·皮尔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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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面而来的酒气让兰德尔皱紧眉头,虽说他推开房门之前,早就料到结果会是如此。“我要走了,莱昂内尔。”他手紧紧握住剑柄,凝视黑暗中蜷缩成一团的男人,“情报部、丹古堡还有摄政女王,都需要你。”
“……”黑暗之中,丹古堡的城主大人垂着头,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蜷缩成一团。
兰德尔重重地叹了口气,大摇其头关上门离开。
“果然,维克多说得没错。”他侧过脸,望向窗外,“再强大的男人,面对感情,也如同婴儿般脆弱。”
丹古堡的海风永不停歇,永恒不变且坚持不懈地吹拂阻拦它的一切。它吹得石头城堡落下一地碎屑;吹得海上巨浪翻涌,不惜粉身碎骨也要拼命击打岩壁;吹得窗户吱嘎作响,吹得战旗飘扬,吹得人心惶惶,吹得斯刚第王国,再也也难以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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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莎,不,现在他以艾德里安·皮尔逊的名字,在朱诺斯城的医院里修养身体。他躺在摇椅中,头脑昏昏沉沉。壁炉在他身边熊熊燃烧,温暖的火焰照得房间暖洋洋的,更让人没力气不想动。
“我知道你还在病中……”火光在阿尔瓦脸上跳跃,“若不是真的急需,我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扰你休息。”
木柴突然爆裂,在火焰之中噼啪作响。
“不用多说了,”摇椅中的男人虚弱地开口,“郎巴星乔舒亚有什么事情要交给我,就请直说吧!”
火星四散迸射,飞溅到地板上,迅速凉透。他轻轻摇晃身体,也摇晃着腿上的毯子。毯子不可阻挡地滑落在地,仿若雪崩,仿若现在蔓延在斯刚第王国的战火。
“我们要进攻丹古堡。”阿尔瓦拾起毯子,搭在他腿上,“城市的传送阵、防护法阵,都是你做的吧?”
“没错,你们要拆了它们吗?”他眨了眨眼,病弱平静的面孔有了生气,“真快啊,不过才两个多月,就已经进攻到丹古堡了吗?我还以为北地大军在应付完骸骨军团之后,会做一段时间的修养呢!”
“时间不等人,军队需要时间修养,我们缺乏的恰恰就是时间。”阿尔瓦拉住毯子到他胸口,顺势摁住他的肩膀,“与不堪一击的高松城不同,丹古堡六道城墙和繁复的符文法阵,都是我们的障碍。但我不会毁掉那些精密法阵,我只需要关停它们就可以。”
“是的,完全可以。”艾德里安·皮尔逊先生抓住阿尔瓦的手腕,呼吸有些加快,“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会亲自去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阿尔瓦似笑非笑地推开他,“你不能出面。”阿尔瓦掏出一卷羊皮纸递给他,“这是丹古堡的地图,你在上面把凡是你设置了阵点的地方标记出来,当中主阵也要标记。”
“还有呢?”艾德里安·皮尔逊先生坐直身体,借着火光扫视过丹古堡的地图,“不会就因为送一份地图,就让你亲自来找我吧?”
“是的,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阿尔瓦脸上的笑容褪却下去,火光照耀着他认真严肃的面庞,“我要你——停止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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