刽子手把叛国贼捆住双手捆在一起吊了起来, 他的脚下则拴着一个巨大的铁球。刽子手摇动吊机轮子,他慢慢地离开地面。脚下的铁球勒住他的脚腕,于手腕的吊机一起,从两个方向拉伸他的身体。
他的关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红——这是即将拉扯脱臼的征兆。
可是, 人们期待的惨叫并没有从他喉咙里溢出。他涨红了脸, 低着头,闷不吭声地承受着痛苦。
时间漫长而又无聊,观看行刑的人在等着, 看这家伙可以支撑多久!他们吃着, 喝着, 并拿行刑台上的景象来取乐, 某些人的污言秽语简直让老夫老妻都耳朵发红。
“黄桃李子!三个铜板一打!”
少女温柔而又清亮的声音, 盖过一切嘈杂, 传入温莎耳朵里。他低下头,看见一名穿着白色围裙的少女, 手里挎着一整篮削过皮的黄桃李子。
阿尔瓦正视前方, 用眼角余光瞧见了温莎的动作。“要吃吗?”他瞥了温莎一眼,“我请客。别用这种眼神看我,相信我, 郎巴星乔舒亚付得起。”
他们从二楼阳台上吊了一个空篮子下去,里面还放着几枚铜子。卖黄桃李子的少女把铜子儿一个个从篮子里抠出来, 仔仔细细地数过三遍。
阿尔瓦靠在阳台栏杆上往下喊:“嗨, 美人儿!别数啦!一共六枚铜子儿, 给我俩一人来一打甜蜜多汁的黄桃李子如何?”
少女抬头一看,只看见身着华服的贵族模样青年,相貌俊美,语言轻挑,还对着她微笑。她的脸瞬间红透,低下头沉默地往顾客篮子里放黄桃李子。
篮子吊上去之后,阿尔瓦随手给温莎抓了一把黄桃李子。卖黄桃李子的少女仰望着顾客,看他们数篮子里面的货物。“嗨,多了俩颗!”阿尔瓦轻挑地冲她眨眼,“你数错啦,亲爱的!”
“没错!”卖黄桃李子的少女红着脸说,“是‘面包师的一打’!”说完她难为情地低下头,转身跑开。
斯刚第王国的法律规定——面包师不得缺斤少两,否则会收到法律的制裁。这也是适用于四百种死刑当中的一种。所以面包师们情愿多给,也不想要因此触犯法律。面包师们卖掉“一打”,顾客收到的实际上是十三个。
“你真慷慨!”阿尔瓦冲着她的背影喊,“你会交上好运的!”
温莎不喜欢阿尔瓦这样油腔滑调,一副贵族浪荡公子的模样。他为了两颗黄桃李子,和小姑娘调情。不过温莎完全可以理解,阿尔瓦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们在这里很容易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若是装成出来找乐子的轻挑贵族青年,就不怎么明显。
鲜嫩多汁的在手心中,触感滑腻。温莎低头看着黄桃李子,想起之前未来之灵为他展示过的梦境。
“有点……不一样……”他低声呢喃,好像还处于他的梦境当中,“和它展示给我的,有些不一样。”
“什么?”阿尔瓦嘴里塞着两颗黄桃李子,把双颊塞得满满的,“谁给你展示的?你是说的未来之灵吗?”
“是的,未来之灵曾经为我展示过这个结局。”温莎闷闷地回答,“我还以为,它预言的都会成真。”
阿尔瓦含糊不清地说:“嗯,说说看。”
“未来之灵向我展示了火刑,”温莎凝视手中的黄桃李子,它散发出来的香甜美味,诱人想要把它一口吞下,“他被绑在火刑柱上,火焰在在脚下燃烧。他在挣扎嚎啕惨叫,而我,手里拿着黄桃李子,挤在人群当中。”
“会有火刑的,四天之后就有。”阿尔瓦不在意地笑笑,“还是说——你愿意马上结束他的痛苦,嗯?”
温莎双唇紧抿,黄桃李子的汁液从他指缝溢出,染黄了他的手指。
“我们之前有说过,关于未来的不确定性和可改变性对吧?”阿尔瓦冲着行刑台上挑眉,莱昂内尔还在艰难地喘息,“预言不是那么好做,你知道大预言家维林吗?他看见了数以千万计的未来。不可能,每一个未来都会实现。”
“未来之灵还会展示假的、不会实现的画面?”温莎瞥了一眼阿尔瓦,低下头凝视手中的黄桃李子,“既然如此,那么它向我展示的‘还未来到’之未来,意思是想要我去改变吗?”
“不,我认为与维林的‘未来窥视’不同,未来之灵给你展示的画面,是最接近你选择的未来。”阿尔瓦若有所思地垂下眼睑,往嘴里塞颗黄桃李子,“所谓‘不可改变’,是不存在的。未来因我们的选择而改变。你不是也看见大人掉进岩浆里,从而决定捞他一把吗?”
“因为他救过我,请你不要猜疑。”温莎略显尴尬地咳嗽两声,“我不知道崔德威先生在火山口里的经历是否和未来之灵看的一样,我认为它向我展示的未来是有目的性的。不过,我还是第一次发现在过程当中出现偏差。”
“唔……因为——选择改变了未来。”阿尔瓦有塞了颗黄桃李子,把两腮塞得鼓鼓的,说话嘟嘟囔囔的,“未来有很多种可能,有的学者认为——时间是具有分裂性的。当我们做出一个抉择的时候,时间就进行分裂。同一个时间里,可能因为选择不同,分裂出多个未来。我们做出哪个选择,未来就往哪个方向走。”
“可以理解结果不同,但现在过程也出现了‘选择偏差’,”温莎说,“未来之灵可能不展示结果,只展示某一个时间段的过程。但现在……”他举起说中的黄桃李子,“过程都不再是那个过程的话,结果还会是那个结果吗?”
“那不一定,打个比方说——你要从朱诺斯城去加圣斯通城,你可以步行,可以通过传送门传送,可以在港口坐船,可以坐马车,甚至可以让整座城市飞过去……”阿尔瓦用力咽下最后的黄桃李子,掏出手帕擦手,“不管你选择的路线和方法如何,只要方向没错,最终都可以到达加圣斯通城。有时候过程的偏差,不会造成结局偏差。我说,你不吃吗?”
温莎还在回味阿尔瓦刚刚的话,对他突然转移的话题未曾有所防备。现在他如果能够看见自己的模样,一定觉得自己蠢到家。“什么?”他问,随即立即意识到——阿尔瓦是指的黄桃李子,“当然,要吃的。”
手心的热量,将黄桃李子握得微温。温莎吃了一颗,感觉和梦中想象的清凉甘甜的滋味大有不同。它汁水丰沛、味道甜美、果肉柔软……但微温的温度,让黄桃李子的口感变得有些奇特。
“怎么样?”阿尔瓦打趣地盯着他,“你有品尝到甘美的复仇滋味吗?”
温莎微微颔首,他吃东西的时候,一点都不想要讲话。
行刑台上,刽子手终于把莱昂内尔放了下来。他已经没有办法依靠自己的力量站立,两名身强体壮的刽子手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架着。
圣光明教的牧师走到他面前,说话的声音让几乎整个广场都可以听见。
“罪人啊,你愿意向圣光忏悔吗?”
莱昂内尔低垂头颅,凌乱的长发覆盖他的面孔。他沉默的态度引起围观群众的诸多不满,台底下立即嘘声一片。
“他不肯认罪!”
“让他认罪!”
“砸死这个叛国贼!”
围观者们蹲下捡起地上的石头和土块,不由分说地往行刑台上一顿乱砸。圣光明教的“劝导者”牧师拿胳膊护住脑袋,狼狈地往后缩。“别砸了!”他惊声尖叫道,“他会认罪的!我会让他认罪的,别砸了,别砸了!”
守卫的骑士们拿着盾牌护在前面,执行死刑的法官用力敲打放在行刑台上的金属钟。
一时间,行刑台乱得不成样子。为了防止有人劫法场,骑士们将莱昂内尔围了一圈,人们尖叫怒吼,钟声当当啷啷,牧师大声祷告,法官对着人群怒斥。
“以罗兰德女王陛下的名义!”执行法官大喊道,“谁要是再丢石头和土块,就视作反对罗兰德女王陛下!再丢石块的是叛国罪!是对女王陛下的裁决不满!和这名罪犯一起处死!”
他话音刚落,吧唧一声,软乎乎的脏泥巴砸到他脸上。他张大的嘴里还塞进不少。
“把丢泥块的家伙抓住!”法官气得浑身发抖,他吐掉泥巴抹了一把脸,脸色比猴子屁股还要红,“现场判决,以叛国罪立即执行!抓住他们!”
守卫们开始逮捕手上还抓着泥巴和石头的人,行刑会场一片骚乱。
坐在看台上的温莎有些坐不住了——明明是要处决莱昂内尔的!为什么会变成了城市卫兵到处乱抓人的戏码?
阿尔瓦猛地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阳台上拽紧屋内。“不要冲动,你忘了很重要的事情,长庚星荣光。”他冷酷的表情,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命令,“你现在已经不是温莎·肯·艾德里安·牛顿,不要出现在公众面前,至少现在不要。”
“我还没有举行过认命仪式,”温莎愤怒地甩开他的手,“现在还不是长庚星荣光呢!”
“以后会是的,”阿尔瓦意味深长地微笑,“我保证,这一天不会太远。”
行刑被迫中止,骚乱一直到傍晚才停歇。卫兵们抓了近百人,一股脑地塞进了莱昂内尔呆过的“红房子”。这下,狱卒们可不会抱怨无聊,或者是没事情做了。
不过,莱昂内尔所要遭受的刑罚并未因此而减少。恰恰相反,为了加快进度,他们甚至在晚上,面对空无一人的广场,对莱昂内尔执行死刑前的酷刑。
刽子手将死囚捆得像一头待宰的猪,用二指粗的木棍轮流击打他的身体。木棍带着风声,空旷的广场上,激荡出绵绵不绝的回音。
但受刑者依旧沉默,只有偶尔抑制不住的闷哼,从咬紧的牙关,从鼻腔当中传出。刽子手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狠狠击打,一处都不放过。可怕的紫红色印记让他的身体看上去好像是浮肿了一般,他的皮肤之下,已经产生了严重的内出血。
他们大半夜都在弥补白天的进度,直到做完白天就应该完成的工作,才把可怜的囚犯吊在原地。仅余下轮流职业的守卫看守。
温莎站在巷道的阴影当中,目睹了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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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大概已经很热了吧?莱昂内尔想,已经是夏天了吗?他感觉自己身体散发出来惊人的热量,若是他现在潜入湖水之中,他肯定可以煮沸整个秋叶湖。
那年夏日的美梦,已经一去不复返,若是能够在其他地方,再见到他的艾德里安,看见他的面容。莱昂内尔一定会跪下来忏悔,并且感激命运给予他再次和他的小天使相见的机会。
他失去了一切,不光是色彩。还有他的名誉和地位,他的领地和头衔。但是这些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怎么在乎。如果这是要通往地狱的必经之路,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踩上去,只要他能够在路上看一眼他的艾德里安。
为什么,不快一点死去呢?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上漂浮在云端的挚爱,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为再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一眼。
人类啊,真是可笑至极。
明明当初轻易地得到手,却不知道珍惜。他搞砸了一切,让他的艾德里安离开他,完全是他咎由自取。所谓的——引火自焚,就是如此。
爱情的火焰本来可以温暖身心,他却用那火焰将两个人都焚烧殆尽。
三天之后,这火焰会变成复仇的烈焰,焚烧他的身体,将他送入万劫不复的地狱。
“真想……再见你……一面……”莱昂内尔抬起头,虚弱地望向浩瀚苍穹,繁星在他眼中闪烁,“啊……艾德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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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忙地写下段尾最后一句话,《血统与荣耀》的初稿上半部分总算是大致完成。为了证明绿地人的血统,为了证明罗兰德女王陛下继承王位的合法性,罗兰德女王陛下将这份书稿催促得十分紧急。
现在想起来,温莎总算是明白为什么当初这份工作会落在自己头上。阿尔瓦这家伙,比温莎想象当中更加复杂,他考虑的问题和知道的事情,是温莎所不能猜透的。这家伙的神秘,完全超乎温莎想象。
而自己当初答应他的时候,已经注定了今日的局面。阿尔瓦口头上称他们是亲戚,可温莎就阿尔瓦声称的“血缘关系”,还抱有一点怀疑。他并不像看上去那样简单,强大的魔力不是作为容器而存在,反而像是他就是那股力量本身。
跟着阿尔瓦之后,温莎的处境获得了极好的改善。现在他在提里安法师协会里位高权重,真是难以想象,去年他还在为加入创造者实验室而烦恼。他苦恼了那么久的事情,阿尔瓦轻松地就为他解决了。而且,他还补上了穹顶六星的缺位,成为提里安法师协会的首脑人物之一,还有什么值得抱怨的呢?
温莎将书稿推倒一边,手捏眉心缓解眼睛的酸楚。
今天,还会继续执行吧?温莎慵懒地伸了伸胳膊,从凯拉尔城里他的宅子里向外看去,阳光正好,十分明媚。这里地处幽静,周围没有任何邻居——神秘的买主买下了周围所有房子。
自从温莎从坟墓中被挖出来,获得“重生”之后,他一直都在这里修养。阿尔瓦想得十分周到,还时不时地来看他——虽说温莎认为他是在催稿——如今的生活,是一名退休法师所能够获得的最好照料了。
不,他还年轻,才二十多岁,还不到退休的时候!温莎突然想要做点什么,哪怕是出去走走也好。他随手抄起挂在衣架上的斗篷,戴上面巾,拿上行路木棍,向外面走去。
这幅打扮,和一名旅法师没什么两样。温莎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就来到了凯拉尔城的中心广场。果然,广场上的表演还在继续,只是人数没有昨天那么多。围观的人群也比昨天沉默许多,因为行刑台上面的人已经换了。
昨天被抓的那些人,挨个接受罗兰德女王陛下的赦免。他们高呼女王万岁,赞美女王陛下的宽容与仁慈。
法官飞快地念着一个个名字,脑袋上还顶着被石块砸出来的大包。但是他们的赦免并非是不用付出任何代价,这些人的家人和朋友,拿着“赎罪金”交给在一边记录账目的书记官,才将他们的亲友解救下来。
行刑台上站不下那么多人,昨天丢土块的家伙们一拨一拨,来了又走,好像一幕闹剧。只有重罪犯莱昂内尔被吊在后面,双手反绑在背后,半吊着站在刑具架子上。他只有踮起脚尖,才能让自己不至于窒息而死。
或许是他已经放弃了求生欲,想要结束这漫长的侮辱与折磨。或许是昨天的刑罚让他的关节脱臼之后,再也没有办法支撑他的身体。他几乎是用脖子在承受全身的重量,若不是有一名刽子手全程扶住他,他可能三十分钟都坚持不了。
温莎沉默地混在人群当中,目光四下搜索,也未曾见到卖黄桃李子的少女。这个情景和梦中有些相似,但又不大一样。
阿尔瓦所说的——不同的过程导致相同的结果,到底还有几分可能?温莎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刑罚还在继续。
为了让罪犯感到羞辱,刽子手用不甚锋利的剃刀,绞掉了莱昂内尔的头发。当然,这些头发归刽子手所有。斯刚第王国历来有贩卖死刑犯身体部位的传统——头发和牙齿是最受欢迎的部分。
另外的,就是血和肉块之类。
只有贵族才有的斩首特权,一刀下去,鲜血从脖子当中喷涌而出,刽子手会把喷出的血被盛在容器中。医生们会用死刑犯的血液来为病人治疗疾病,他们的肉块也被视作是可以治愈重症的良单妙药。因为斯刚第王国虽说有四百多种罪名适用于死刑,可是处死的人不多。加上贵族特权,这血更是少之又少,自然价值不菲。
人们普遍认为——贵族们的血统,一定会有特殊功效。不过作为药剂师的维克多却对此嗤之以鼻。
“每个人的血液成分都不一定相同,”他对此现象这样发表过议论,“这些‘药物’,终归只是美丽的幻想。虽说有动物的血液,确实有特定功效,但我不认为人类也有这种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