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事先知道, 温莎很难想象,躺在床上的东西,竟然还可以称作是人。
无数的藤蔓穿透他的身体,从伤口出探出来。那些鲜嫩的叶子,正随着随风摇曳。它们似乎有自己的意识, 正在那具看不出模样的躯体上蠕动。
“这是什么?”温莎本能地后退一步, 他一点都不想要靠近那个怪物,“他,还活着吗?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从某种层面上来说, 不算活着。”巨兽大德鲁伊两只手拢入袖子, 和众多的宗教手势一样, 虔诚而又庄严, “他依靠这些植物活着, 现在没有人类的意识。已经不能算是个人了。”
“你们杀了他?”温莎转过头, 目光灼灼,“该死, 要是……等等, 你刚刚说他不算活着,却又说他靠着植物活着?到底是死还是活?”
“撑不住就死,熬过来就活。”伊库勒简介扼要地回答, 他停顿片刻,严肃的表情带着几分忧虑, “我得说, 皮尔逊先生伤得十分严重。他的伤口已经感染, 一般手段的治疗对他来说毫无用处。我得给您说实话,我并不能确定他可以活下来。”
“那就让他去拥抱他的圣光,”温莎冷漠得如同一块冬夜里放在室外的花岗岩,“没有人会责怪你的,巨兽大德鲁伊。你们已经尽力了,是命运要让他到此为止,走向终点。”
“不,我认为他可以熬过去。”巨兽大德鲁伊说,“皮尔逊先生的意志,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数一数二坚强的那种。若是他还有求生的渴望,他就可以熬过。就是怕……他已经放弃了自己。在接受了这么多的痛苦虐待和痛苦治疗之后,他可能已经……”
巨兽大德鲁伊说到这里住了口,他尴尬地扭过头,捂住嘴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所以,这就是你们来找我的原因?”温莎生生给他气笑了,明明他还可以有更加有意义的事情来做,可是看看提里安法师协会都安排他做的什么破工作!“我存在的意义如果仅限于此的话,那么可以随便找个人代替。”他愤怒地低声咆哮,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任何人都可以!”
“我看这非你不可,现在我们在这里的谈话,他听不见。”巨兽大德鲁伊平静地看着温莎,声音依旧温柔而又平和,“他的所有感官暂时都封闭,恢复视力与听力,需要一两个月的时间。我曾经进入过他的梦境,看见了很多有趣的东西。”
“既然如此,你可以也可以。”温莎不满地瞪着他,“德鲁伊们不是梦境守护者吗?现在正有人需要你的守护,你不能因为要做一些琐事而推脱。”
“是的,德鲁伊们是可以窥见梦境。但是梦境和精神世界是两回事情。”巨兽大德鲁伊摘下一片叶子,放在手心细细揉搓,“长庚星应该对此十分清楚才是。深入他的灵魂深处和精神世界,还需要专业人士来做。德鲁伊们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温莎冷冷地凝视巨兽大德鲁伊,大德鲁伊则目光平和地看着他。他们对视了许久,温莎才垂下眼睑,低声说:“如果做了一切,他还是没有活过来,那不是白费了吗?”
“我不想隐瞒你,长庚星。他的骨髓几乎没剩下多少,而身体的血液再造,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巨兽大德鲁伊声调哀伤地低语,将手中的叶子摊开,“如果他不能够在这种状态下支撑至少一个月,就算是醒来了,那么他的身体也不能负荷呼吸的重担。更不要说其他……”
“所以,他现在没有呼吸?”温莎说,“以植物肥料一样的形态,在这里呆着。你是打算把他种成一棵树怎么的?”
“不,这些叶子在代替他呼吸。”巨兽大德鲁伊说,“他现在不是植物的肥料,这些植物想要救他。它们在帮助他,自然之母,橡树之父,都在帮助他。”
“哪怕他并不信仰自然教派?”温莎尖刻地说。
“哪怕他,并不信仰自然教派。”巨兽大德鲁伊依旧面色温和,“自然之母不否认,他也是自然的一部分。所以,这些植物想要救他。”
温莎用力咬住下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在口腔当中蔓延。“你和我不同,”温莎艰难地开口,“我没有你那么博爱。我没有再继续报复他就已经不错,到底是什么让你们觉得我还会帮助他呢?”
“你当然可以继续报复他。”巨兽大德鲁伊说,“用你的方式。我认为,比仇人活得更久并且活得更好,还时不时在他面前晃荡,这才是最好的报复方式。至于你要对他做什么具体的报复,我不会管,自然教派也不会管。我们只做自己份内的事情,分外的事情,做一分都嫌太多。”
“是吗?”温莎扭过头,看见有指甲盖大小的虫子正在啃噬莱昂内尔的身体。“他在被虫咬,这些虫子也是你的?你要拿他喂虫子吗?”
“这些虫子在吃掉感染部分的腐肉,”巨兽大德鲁伊严肃地说,“然后,会有其他虫子来帮他愈合伤口——我们不能完全指望他自己的愈合能力。它们不会伤害他,虫子们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医生们不也经常拿虫子来制作药物吗?”
温莎将嘴唇抿成一条线,好奇地走到莱昂内尔身边,仔细观察他腿上的伤口。那些不堪直视的伤痕上面,爬满了各式小虫,看上去令人头皮发麻。巨兽大德鲁伊没有说谎,这些虫子确实只啃噬已经感染化脓甚至在开始腐烂的部分。
特别是受到烙印的部分,那些凸出的肉棱,被它们一点点地仔细咬掉。
“治疗结束之后,他的皮肤会和以前一样光滑。”巨兽大德鲁伊说,“你几乎看不出来,他以前受过什么伤。就连那些旧伤,也会一并消去。我希望皮尔逊先生不会因为失去了圣骑士的伤痕勋章而感到沮丧。”
“他在乎的东西不多。”温莎轻轻扒开伤口,果然看见断裂骨骼上面爬着的小虫,“这些小家伙,还能够缝合骨头?”
“它们只能够缝合肌肉和皮肤,以及骨头上的小裂缝。”巨兽大德鲁伊牵动从伤口探出的藤蔓,柔声细语地解释道,“等一阵子,当骨髓再度充满皮尔逊先生的骨头中间,这些藤蔓会在抽离之前,接上那些断裂的骨头。”
他比划着伤口和骨骼的部分,专业而又严肃。“骨头被接好之后,还会留下一些细小的裂缝。”他说,“这些小虫子将把骨头的裂缝用特殊方法填好,就好像它们从未断裂过一样。”
“真神奇。”温莎平静地说,“德鲁伊的魔法简直令人刮目相看。”
“能够得到长庚星的夸奖,我不胜荣幸。”巨兽大德鲁伊咧开嘴,展露出真诚额而又灿烂的笑容,“在圣山上的时候,你可没有这样客气。你的身体看上去还不太好,请不要太过于勉强。你先看护几小时,我会让其他德鲁伊来接替你的。”
温莎点点头,对这个提议勉强表示了同意。
“那么,等会再见。”巨兽大德鲁伊礼貌地微微颔首,“长庚星如果有什么问题,我就在一楼的客厅睡着,你可以随时来找我。那么,先恕我失陪。”
温莎朝他挥挥手,看着他后退几步走出房门。出门后,他还顺手带上了门。
原本空间就不大的阁楼,显得更加狭窄逼仄。藤蔓几乎拥堵了整个空间,温莎费了好大的劲才扒开所有的植物,走到莱昂内尔的脑袋旁边。
原本以为会看见——从他脸上所有孔洞都钻出来植物的画面没看到,莱昂内尔脸上的伤势已经好的差不多。他原本肿得不成人样的脸,现在已经恢复了原本的相貌。甚至比他在入狱之前看上去更好。
莱昂内尔眼睛上搭着一根白色布条,温莎轻轻揭起那根布条,轻抚上他的面颊。他的脸颊冰冷,鼻子也没有呼吸。看上去如同刚刚去世,却平静安详好似睡着了一般。
温莎将那条白布原样覆盖住莱昂内尔的眼睛,他不想让莱昂内尔突然醒来,看见自己站在这里。
他还没有想好,如何当面斥责莱昂内尔。而且,他也没有想好,要如何去报复莱昂内尔对他犯下的暴行。
虽说如今莱昂内尔这种境遇,有温莎出的一份力,但那毕竟不是温莎亲手做出来的事情。他总觉得似乎缺少了一点真实感。
莱昂内尔在这里,躺在床上,他可以对这名无助的家伙,做任何事情。而他,不受到任何人的指摘。毕竟,莱昂内尔本应该早就已经死亡。
本不应该存在于此,本不应该存在于世的人。现在,正握在温莎的手心。
光是想到这一点,温莎内心的那强烈的报复感就油然而生。即使是面对病榻之上,与尸体无异的家伙,温莎也可以找到一条巧妙的道路,来完成他的小小复仇。
当然,他不会做得很过分。不然那就不和他所讨厌的人一样了吗?
把墙角的小凳子搬到床边,温莎将魔法书摊开,放在自己膝盖上。他如葱般纤细洁白的手指,轻轻拂过泛黄的羊皮纸。
指尖所到之处,每一个细微的线条和符文都在发光。随着精妙的咒语结构控制,漂亮而又准确的手势辅助,原本留存于魔法书上的魔法阵从书面上被拉扯出来。它们好似黏腻芝士拉出来的发光细丝,在温莎指尖飘荡。
温莎甩动手腕,动作优雅而又娴熟。魔力光线在他的指尖旋转跳跃,完整地凝结成辉光闪耀的魔法阵。温莎以法力轻轻抓住这些脆弱如同蜘蛛丝般的线条,轻轻地挪动到莱昂内尔胸口之上。
即使是有大量藤蔓的阻拦,魔法阵还是如同融化的奶油一般陷入每一个缝隙,深入莱昂内尔的每一个伤口。
“现在,让我们看看,”温莎饶有兴致地勾起嘴角,手指在蔓藤之间打着圈儿,“我们能够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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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昂内尔处于一片白色迷雾当中,很像他失明的时候所看见的世界。但,却有所不同。他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除了他自己,这篇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没有任何颜色。
无论从那个方向看,莱昂内尔只能够看见一望无际的地平线。天空压得很低,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来,压伤莱昂内尔。
莱昂内尔迷惘地盯住自己的脚尖,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走。或者更准确一点——他以为自己正在向前走。
在这没有方向、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和任何参照物的世界,无论向那个方向走,都不会有任何区别。
他到底在找什么?他不知道。他现在能够确定的事情只有一样——不能停下来,继续向前走!不要呆在原地,我必须继续前行!
可是,还能去哪儿呢?
“我的孩子……到我这里来……到妈妈这里来……”
温柔的呼唤声,打断了莱昂内尔的思绪。他看见自己的母亲塔莎正在呼唤他,莱昂内尔的面孔在很多地方都和塔莎有相似之处,特别是那双漂亮迷人的、湖水一般能够溺死人的湖蓝色眼睛。
塔莎脸上挂着温和而又慈爱的笑容,莱昂内尔从来记不得她曾经对自己如此充满爱意地微笑过。可她现在是慈爱的,但也可能是这个一片虚无空间当中的幻像。
莱昂内尔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着她走去,他害怕除了塔莎意外,无边无垠的孤单与寂寞。
“快一些!”塔莎快活地笑着,朝着莱昂内尔拍手,“快点到妈妈这里来!让我好好抱抱你呀,我的孩子!”
莱昂内尔越走越快,到后来干脆跑了起来。他离塔莎越近,他的身体和年龄就越小。他从一名三十多岁的成年男子,渐渐地变成二十出头的青年,十三四岁的少年……等他伸手抓住塔莎伸出的双臂时,他的手小得像是一名七岁的孩子。
他扑进了自己母亲怀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温度。
“好了,你应该走了!”塔莎突然变得严厉起来,那张漂亮的脸蛋上布满了愤怒,“你这个挖坑摔断我的混蛋,你不是我儿子!”
穿着长裙的贵妇突然之间,浑身生出尖刺。她的嘴巴张得很大,大到她的下巴都抵住她的胸口。
“滚出去吧!你这个怪物!”她高声咆哮着,锋利的指甲抓住只有七岁的莱昂内尔的身体,发了疯一样撕扯他,“我讨厌你!你这个小怪物!不会有人喜欢你的!或许会有人喜欢你的皮囊,可在他们完整地了解你之后,会发现你是多么的邪恶而又肮脏!”
“不!妈妈!不——!”幼小的男孩满脸泪水,拼命地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个怪物的钳制,“我不是怪物!我不是怪物!”
“我憎恨你!我诅咒你!”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塔莎,脑袋在胸口旋转了一百八十度,她的脸扭曲得简直不像是人类,“不会有人爱你的!不会有人真心爱你的!你永远都不会获得他人发自内心的喜欢!”
“不,不要!”莱昂内尔的身体又变小了一些,他现在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和刚刚从高松城的雪塔堡送回来那时候差不多大。“妈妈,不要讨厌我!不要讨厌我!”
“你这个小怪物!滚吧,越远越好,我才不想见到你!”塔莎变成的怪物甩开枯干的长长手臂,将小小的莱昂内尔从手中抛投出去。她的咆哮声,随着莱昂内尔被抛出的路线,跟了一路,在空中久久不绝。
“离我远一点!怪物!越远越好!”
年幼的莱昂内尔惊慌失措,他在空中胡乱地挣扎,手脚乱挥。他想要抓住点什么,但是他什么都抓不住。他愤怒而又苦恼,恐惧而又绝望。
他一直往下掉,越是往下,他的身体就变得愈加渺小。
他跌入了一床铺着柔软的羽绒床铺中间。
“啊,你在哭。”面目模糊的男人,声音听上去有些耳熟。莱昂内尔不记得他是谁,但是好像又记得他应该是一名自己很熟悉的人。
“有什么好哭的呢?”那人粗粝的指腹,拂过莱昂内尔的面颊,划破了他带着粉红色的娇嫩小脸儿,“哭是没用的,孩子。因为没人在乎。”
莱昂内尔想起来了,这是老蒙哥马利侯爵。他在莱昂内尔还未长大之前,就因为突发疾病而去世。莱昂内尔不记得他的相貌,倒是对他阴沉冰冷的声音印象深刻。
“没人在乎你,孩子。”
“……”莱昂内尔突然冷静了下来,明白他自己可能又是在做噩梦。可这些人所陈述的事实,让还是让他觉得痛苦不堪。
“没有人会在乎你在想什么!”
“没有人会在乎你想要什么!”
“没有人会在乎你为什么哭!”
“没有人会在乎你的人生理想、你想要的为之而奋斗的事业,你想要获得或者即将获得的成就!”
“因为——没人在乎你,你的一切,都终将毫无价值!”
莱昂内尔捂住耳朵,瞪大双眼使劲摇头。
老蒙哥马利侯爵如同雾气当中的幽灵一般,身影飘忽不定。他抓住莱昂内尔肉呼呼的小胳膊,冰冷的嘴唇吐着寒气,贴近他的耳边,对他说出比病更加寒冷词语的刻薄话语来。
“你做的事情,不过是白费力气罢了。”他说,“你终究只能够感动你自己。没有会在乎你的努力,你的心血和你的奋斗。”
“你终将……”
“一无所有——!”
莱昂内尔拼命地蹬腿,把白色雾气化成的老蒙哥马利侯爵蹬散。他的身影虽说是消失不见了,可他的声音依旧在空气当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