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以陌和苏承文认识很多年了。他们的相识远早于记事之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时大历甚至尚未建立,庆朝江山岌岌可危,四处皆是暗流涌动。
翀族不愿参与政治纷争,早早避世,分散于深山老林之中各自建立城邦,到了他们这一代,已经不问世事六百余年。然而历史的洪流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个异类,于耶鲁萨城邦而言,这个异类就是苏承文的父亲苏钧刈。不同于先祖,他积极入世,拓展了城邦和外界的商道,更把自己的一双子女都带去了维扬,一去便是四年。苏承文的阿姊苏兰筝在维扬嫁了人,苏承文自己也在书院里崭露头角,若不是碍于出身商贾,大约还能考取功名。第五年苏钧刈作为一族之长回到耶鲁萨参加祭月大典,从此再也没能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里秋以陌没能想明白苏钧刈的死因是否仅仅是水土不服。他那时仅仅十五岁,但父母早亡,常年寄人篱下的生活让他对某些事情有着天然的敏感。苏钧刈死后苏家迅速地衰落了下去,长老会用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对苏家剩余的子弟进行了清洗,等到苏承文千里迢迢、风尘仆仆地从维扬赶回,他所继承的家族已经成为一个空壳。他的父亲没有兄弟,他的姐姐也已外嫁,更因月子中听闻父亲去世忧郁成疾。此时的苏承文,堪称是真正的“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他出现在苏家宗祠里时秋以陌甚至没能认出他。五年过去了,他最好的朋友早已像一颗树一样长开了,眉眼已经有了逼人的英气;而接连遭遇噩耗让他迅速地消瘦了下去,连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该有的那一丝丰腴也没了,他完全被迫成长成了一个男人。苏承文同样没能立即认出秋以陌,但是看见对方栗金色的长发和湖绿色的眼睛,再结合此时情境,他也知晓这是谁了。毕竟此时还愿意不避嫌来这里的人着实不多。
“阿陌。”他唤道。他又仔仔细细地端详了秋以陌一番,笑道:“你长高了不少。”
“四年了,你不也长高了吗?”秋以陌用胳膊肘捅了捅他。
他们相对着傻笑了一会儿,又觉得实在是不合时宜。秋以陌的笑容消失得要早一些,他犹豫了许久,还是说道:“对不起。”
“为何?”苏承文问。
“我应该更小心一些。我总觉得苏伯伯的死不是意外,是——”
苏承文用手指封住了他的嘴:“嘘。”
他闭了闭眼,说:“我知道。”
秋以陌突然害怕起来,如果苏钧刈的死真的不是意外,那长老会会对苏承文下手吗?即便苏家只剩下一个空壳,苏承文毕竟还是苏家族长。苏承文既然知道苏钧刈是被谋杀,就该知道自己也可能命悬一线——他为什么要回来?
苏承文显然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毕竟是最好的朋友,有着独到的默契。他祭拜完父亲,拉着秋以陌的手上了台阶,回到了自己的树屋里。他在屋子里转了几圈,把窗户都关严了,确定没有人能听见之后,他对秋以陌开口道: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
秋以陌悬起来的心就那么不尴不尬地挂在那里。他张了张嘴,瞠目结舌地瞪着苏承文。苏承文摸了摸鼻子,说:“我没法细说……这是苏家守了几百年的秘密,也是我父亲招致杀身之祸的原因。但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也知情。苏家现在只剩我一个嫡系了,我不能再出事,而且阿姊——”
他这么一说,秋以陌也想起来了:“兰筝姐还好吗?”
苏承文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她生文夕的时候大出血,后来父亲去世,我们想要瞒着,府上的侍女说漏了嘴,女人产后本就容易心情郁结,她又受到如此打击,忧思成疾,怕是不大好了。姐夫请遍了扬州①的名医,只说能吊一会儿是一会儿。”
秋以陌拍了拍他的肩膀。苏承文扯了扯嘴角,说:“幸好还有你。”
“我没帮上什么忙。”秋以陌说。
“我不在的时候,是你在照顾父亲;父亲去世,他的丧仪你也尽力安排了,怎么能说没帮上什么忙?”苏承文道,“所幸有你。我回来前一直想,要是祠堂里只有我一个活人该怎么办?”
“你怕鬼?”秋以陌问。
“我怕只剩我一个人。”苏承文轻声说,“苏家只剩我一个人了。”
秋以陌哑然,许久他张开双臂,把苏承文揽进怀里,强装豪迈道:“不怕,再怎么说还有我呢,我罩着你!”
苏承文愣了一下,在他怀里发出一声闷笑,反问道:“这么厉害,你要保护我啊?”
秋以陌坚定地点了点头,把苏承文抱得更紧了:“嗯!”
苏承文彻底放松了下来。他的确瘦脱了形,脊背隔着衣服硌得秋以陌的手生疼。他回抱住秋以陌,把额头枕在对方肩上,轻轻道:“谢谢你呀。”
他或许是在维扬呆得太久,口音也变得绵软了起来。不知怎的,秋以陌觉得他的声音像是一片羽毛落在了心上。他的耳朵烫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于是又拍了拍苏承文的背。但是他总觉得,他应该把苏承文搂得更紧一些。
苏承文并没有就此在耶鲁萨定居下来。他在庆国的学业并未结束,而且一去多年,他对维扬反倒比对耶鲁萨这个故乡更加熟悉了,加之苏兰筝的病情并不稳定,反复无常。仅仅一个月后,他就再次离乡。他来时孑然一身,去时却被秋以陌把包袱塞得满满当当。秋以陌实在不知道怎样才算安排妥当,恨不得苏承文将整个苏家变小了塞进包袱里。
“你那还有没有茶?”他探头问道,“我知道维扬有得是好茶叶,但是我们自己的云顶不一样的——”
“你已经放了两包茶饼了。”苏承文哭笑不得道,“你又忘记了?”
秋以陌的耳朵红了一下:“我总觉得还有什么东西……”
苏承文捏了捏他的耳尖,说:“都收拾好了,你做得很好,没什么落下的。”
“榛子酥你要不要?”秋以陌问,“带着在路上吃。”
“好的呀。”苏承文也不拦他了。他看出来了,秋以陌闲不下来。他又检查了一遍窗户,说:“你不要急,我过一段时间肯定还要回来的。”
“当真?”秋以陌突然不忙了,“我以为你又要过个三年五载的才回来。”
“我想把苏家迁到维扬去。”苏承文说,“接下来奔波是少不了的了。”
秋以陌的情绪莫名低落了下去,他把苏承文的包袱又解开了,问:“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苏承文偏头想了想,道:“至少要半年了。”
“那等你回来,该是明年开春了。”秋以陌说,“我再给你放几件冬衣吧,你带过去好穿。这里比维扬北多了,你在维扬穿肯定不会冷的。”
“家里还有,没事的。”苏承文说,“再说了,带去也没法穿呀。”
秋以陌愣了一下,这才想起来维扬毕竟是诸夏人的地方,他准备的棉衣再暖和,也是翀族服饰,是穿不出门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庆朝并不算封闭,维扬长期属于通商枢纽,各族人往来并不罕见,但对异族的态度始终有一层隔阂,即便这些年各族都有同化的趋向、许多民族甚至有了诸夏姓氏(譬如翀族)也依然如此。人对相貌总是在意的,何况翀族人大多高鼻深目、金发碧眼,走在路上少不了引人侧目。而苏家人都是黑发黑瞳,混在在诸夏人里并不显眼,生活也因而便利许多。
他彻底泄了气,道:“你自己收拾吧,我不知道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