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承文失笑道:“那你告诉我榛子酥在哪,我放进包里,这就算收拾完了。”
秋以陌在桌子上趴着,看着苏承文扫尾。过了一会儿,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支着下巴问苏承文:“外面是什么样的啊?”
“你想听什么?”苏承文问。
“我在书上见过他们的建筑,那你讲讲外面的人吧。”秋以陌说,“他们都是黑色头发吗?和你一样?”
“是啊,不过小孩子头发容易发黄,长大了颜色就变深了。”苏承文说,“区别还是挺大的,他们轮廓没有我们这么深。个子也要矮一些。”
“我听说他们那的女孩子都很娇小?”
“维扬的女孩子娇小些,往北走到了燕蓟就不一样了,女孩子修长些,男孩子魁梧些。”苏承文道。他笑了笑,朝秋以陌道:“怎么?长大了,开始想女孩子了?”
秋以陌的脸红了红,他挥了挥手,道:“哪有,我就随口问问。你比我还大两岁,你想不想?我看书上说维扬美女如云呢。”
“我没那个想法。”苏承文说,“从前是真没考虑过,现如今孑然一身,苏家境地又如此,就更不想了。先将苏家支撑住,再考虑那些吧。”
这话确实不假。接下来的一年苏承文忙碌非常,频繁奔波于维扬和耶鲁萨之间,原本说至少半年才要回来,也变成了四个月。有时他在耶鲁萨停留不到三天便又要离开。苏家风雨飘摇,人丁零落,旁支纷纷投奔别的城邦,更有甚者连“暮兰斯塔勒”这个翀族本姓都抛弃了。长老会甚至已经把苏氏的家徽和席位撤去,仿佛苏家已经彻底湮灭。他们丝毫没有隐藏对苏承文的轻蔑的意向,也不觉得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还能掀起多少风浪。秋以陌彼时不过十五六岁,更加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曾经地位超然、放眼整个翀族也算一言九鼎的暮兰斯塔勒家族仿佛离土的花一般迅速衰败下去。
他从前担心苏家长辈会夺苏承文的族长之位,但这种场景并未发生。苏承文苏家族长的位置不可动摇,因为并没有人要同他争。人人对苏家避如蛇蝎,苏家人亦不例外。苏承文某种意义上已经成为最后的苏家人,也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但苏承文不能就此放手,一旦他也放弃了,暮兰斯塔勒曾拥有的荣光将彻底被历史和“不可说”吞噬。所以他一次次地拜访剩余的苏家人,一次次地向曾经的世交求援,一次次地同长老会谈判,一次次被拒之门外、被掷于草野,然后一次次地咽下血与灰。秋以陌陪他一起。有时两个人一起鼻青脸肿地倒在地上,等疼痛散去,再相互搀扶着回到树屋里。这仅仅是在耶鲁萨的时候,那在维扬、在庆国呢?秋以陌不敢想。他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除了能给苏承文分担一些落在身上的拳脚,他什么也做不了。
秋以陌隐约意识到了一件事,苏家的衰落不是某些人的早有预谋,而是整个耶鲁萨世家大族共同默许的结果;或许不只是耶鲁萨,是整个翀族默认的结果。喀苏勒尔萨那位首领至今对苏家没有任何慰问就是一大证明。他既然能够发现,苏承文更不可能不知道。他早已知道结果,只是困兽犹斗。
莫染衣就是在这时闯入了苏承文的生命里。
希瑟·莫染衣·柯木伦特尔,耶鲁萨年青一代里最出名的美人。她有白金色的缎子一样的长发,蓝色的天空一样的双眼,嘴唇娇艳得像是初绽的蔷薇。要说有什么除了她的美丽之外的特别之处,就是她来自柯木伦特尔氏族,翀族的贵族家庭。放在过去,秋以陌并不会觉得自己的朋友配不上她,因为暮兰斯塔勒家族是翀族最古老的贵族之一。而过去毕竟是过去了。
莫家曾和苏家是世交,两家甚至常有通婚,苏承文也因此对莫家抱有了最大的希望。然而失望也随之成倍增长。他拜访的次数愈多,被莫家护卫架出去的次数也愈多,终于引发了莫家长女的好奇心。莫染衣在苏承文又一次被从树屋上踹下去之后,避开家里长辈带着伤药下去找他,第一次仔细端详起这个总被从自己家扔出去的年青人来。
“我们家明明把你扔出去那么多次了,你怎么还总是来?”她问,“摔下去不疼吗?”
苏承文苦笑了一下,道:“可我不来争取,怎么知道有没有机会?”
“值得吗?你们家不是只剩你一个人了吗?”莫染衣问。
众星捧月呵护出来的大小姐,实在是不能了解身处绝地的人的处境,话一出口,即便没有恶意,也带着刺。苏承文知道这一点,面色还是僵凝了。他朝莫染衣行了一礼,谢过她送来的伤药,便要和秋以陌离开。莫染衣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慌忙想要同他道歉,苏承文却连头都不愿意回了。
自始至终,莫染衣连眼角余光都不曾给秋以陌一下。秋以陌在一边看着,晓得这位大小姐一开始就是冲着苏承文来的,也就扯扯嘴角,等莫染衣无心伤人他才变了脸色。但他有一种预感,这位美人肯定还会再出现的。
他的预感一向很准,这一次也一样。莫染衣开始时不时地造访苏承文的树屋,缠着他问一些关于诸夏人的问题。苏承文几乎被她逼得束手无策,他在维扬时师从大儒,被教导了满脑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身边女子也都清扬婉约,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出门甚至还要戴幕篱,翀族没这些讲究,他一时间真不知道如何是好,有时被逼得耳根子都红了,逃也似的去秋以陌屋里避难。
“那么一个大美人天天围着你打转,你竟然还躲。”秋以陌取笑他道,“莫非这就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你成天都看的什么书!”苏承文给他气乐了,伸手去打他,“我躲你这里就图个清静,你还要拿我取乐?”
秋以陌一边笑一边躲。等到笑够了,他正色道:“说到读书——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你说。”
“我想去庆国念书。”秋以陌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帮不了你。我去庆国,好歹可以长些见识,不至于像现在这般不知所措。”
苏承文沉默片刻,道:“你有这份心,固然很好,但我实在不需要你帮我做什么。更不需要你为我去求学。”
“可是——”
“我知道你是好意,阿陌,我不打算拒绝。”苏承文道,“可你要知道,你求学不该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你自己。苏家的将来,我同你讲实话,是不可能如从前那般了,大厦将倾,我支撑是本分,你愿意帮我是我们之间的情分。但你求学就为了帮我维持一个空壳,那不值得,你该有更辽阔的天地。你能因此成长,我更高兴,比所谓‘复兴苏家’更高兴。我暂时没法回维扬,我回头给姐夫去一封信,叫他对你多照拂一些,苏家在维扬还算有些根基,比在这里好上许多,支撑你我完成学业定然没有问题。你就住在苏家,有事就问我姐夫。”
“我可以自己学的,尽量不麻烦他。”秋以陌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就算是亲戚,这个人情欠下了,到时还是你去还。你够辛苦了,先把自己安顿好吧。”
苏承文笑了,探身过去摸了摸秋以陌的发顶:“还是长大了,懂人情世故了,晓得心疼人了。”
“我一直都知道的。”秋以陌嘟囔道,“我看得比你清楚呢,比如莫染衣喜欢你,比如你也喜欢她。”
“胡扯!”苏承文气结,“就听你嚼舌头!”
“你脸红了。”秋以陌道。
苏承文干脆不说话了。
这一年阳春三月,花朝节上,莫染衣在众人面前奏了一曲极漂亮的箜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把求爱的花环戴在了苏承文的头顶。那时秋以陌已经身处维扬,等到他听说一向君子端方的苏承文竟然带着莫染衣私奔去了燕蓟,已经是六月份。两人私自按诸夏人的习俗拜了天地,饮了合衾酒,甚至暗结了珠胎。秋以陌沉浸在好友一出格便是惊天动地的感慨之中,算着日子备下了满月礼,可还没等他寄出,异变陡生。
庆元瑞十八年正月廿三,秋以陌记得清清楚楚——其实何止是清清楚楚,根本是永生难忘。这一天,他在自己的小院子里抄琴谱,听见了叩门声。他起身去开门,看见了外面站着的风尘仆仆的苏承文。苏承文满脸倦容,眼下一片青灰,他叫了一声“阿陌”,随后再也无力支撑,像是被抽去脊梁一样倒在了秋以陌面前。
秋以陌伸手去接他,等把人扶起来了才看见他怀里紧紧护着的东西。那是一个约一尺长的婴儿,在襁褓里安静地睡着,受到颠簸勉强睁开了一点眼睛,仍然昏昏欲睡的样子,仅这一点也让秋以陌瞧见了,婴儿的眼睛是蓝色的,和莫染衣一样。
“亲娘诶……”秋以陌小小地感叹了一声。他把婴儿接到自己怀里,也顾不上姿势对不对了,一手抱着襁褓、一手托着苏承文挪进了屋里。
①:《周礼·夏官·职方氏》曰:“东南曰扬州”,“正南曰荆州”,“河南曰豫州”,“正东曰青州”,“河东曰兖州”,“正西曰雍州”,“东北曰幽州”,“河内曰冀州”,“正北曰并州”。此处“扬州”指东南地区。
作者有话要说: 苏家起名系统是这样的,男孩子是“重武纯钧,承文载道”,苏承文就是“承”字辈的,然而他爸起名的时候很随意直接就叫他承文了,所以后来苏文染的名字严格来说没有避“文”的讳,但是族谱就这么写的,要怪还是怪他爸爸一心经商起名随意……苏承文的字是他爷爷还健在的时候取的,“语暘”,但是基本没几个人这么叫过。他们毕竟还是少数民族,对于名字这种东西很随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