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雨初快步追上她,几乎是并排出了墓室。可一步踏回甬道,却发现甬道亮了许多:对侧不知何时多出一排青铜虎头灯。
灯台在隐在张开的虎嘴里,火烛正烧,眼部镂空,竟好似火光是从虎眼中喷出的。一盏一盏随甬道绵延,沉灯如豆,明明灭灭,望不到头。
怎就突然亮了灯。难道还是耆童捣鬼?
她下意识环顾四周,心头凉凉的,尚抱有最后一丝微渺希望:“云都,是不是——”
姬云都走到对面最近的一盏青铜灯前,打破了她的期冀:“不是,这是实物。”
她眉心忽皱:“我们沿原路返回,应该是回到前室的武士俑那里才对。再不济也应该是原来的甬道。怎会突然多出这些灯?”
虽然是在问,但更像自说自话。与此同时人已上前查看虎头灯周围的石壁,是否存在暗格机括。但上下仔细打量了好几番,不过是普通的山石被削平成壁,没有怪异之处。
姬云都却探手摸了下虎头灯的獠牙。
“小心扎破手。”她见状忙嘱咐。那獠牙在明灭灯烛下,竟然反射出白刃般锋利的银光。想必尖锐得很。姬云都要不注意,只怕立时会刮出道血口子。好在她动作快得出奇,叶雨初话音还未落,她已经抽回手,调了下光线,拇指食指捏合揉搓几下,又凑到鼻尖嗅了嗅。
叶雨初不知何意:“不对劲?”
“虎牙上沾了灯油。酥油很新,还没彻底冷凝,应该刚添不久。”
她闻言,忙再次仔细照看虎头灯的其他部分,嗅到一股清淡的奶油香味,的确是酥油不假。
“……地上也有。”陈犀突然开口,嗓子沙哑,像喉咙里卡着东西。
经她一提醒,两人才注意到在靠近墙边的砖上,是漏了几滴油,而且正对在虎头灯下,倒像添油人粗心,添多了溢出的。
可灯身旁的位置都干燥正常,没像獠牙那里沾到油渍。
……灯油总不会隔空从烛台飞到地上。
姬云都垂着眸子,不知思量什么,叶雨初难掩困惑:这里是乌騩山内部,断崖下的大墓,还有谁会来?
关键是方才姬云都和自己一直在旁边耳室里,没听到任何声响。灯烛无声,只幽幽烧着。阴冷暗风刮过,所有灯苗都在摇晃,一时光线昏暗不少。甬道前路昏惨,阴气森森,似没有尽头。
姬云都看了眼身后封死的墓室,拉过雨初:“跟着我,小心脚下。”
陈犀伏在姬云都后背,雨初余光瞥到她,她居然无声无息伸出了左臂。
“阿妮你干什么?”
左臂快要触到虎头灯,又嗖得紧紧缩回。陈犀缩了缩脖子和头,闷在姬云都身后,没有吭声。
姬云都已迈步先行,叶雨初盯着陈犀蜷缩在她身后的背影,没立刻跟上,与她拉开两米多。虎头灯光实在有限,大片浓重的黑暗如泼墨般,生生要将她的背影,一口吞没。从后面望去,幽暗烛光将姬云都影子拉得长长,细瘦到扭曲。
像一条虫子,悄无声息攀附上了她的脚。
肩背处多出大坨的阴影,叶雨初知道那是陈犀。可是远望只像一团巨石,压在姬云都肩头挣脱不掉。看得她心头突然泛起凉意。
不应该把陈犀绑她身上的。
陈犀疯癫没好,万一……
她脑子隐隐作痛,竟好似冥冥中有东西在搅,教她想不下去。干脆直接把探照灯打在姬云都身上。
“怎么不走?”姬云都回身。
她咬咬牙,小跑跟上。四下过分寂静,只有她们的脚步声错落起伏。
虎头灯里酥油的香气终于挥发出来,清淡的油香漫溢在甬道里,渐渐浓了起来。姬云都压下两人步子,明显更加小心。叶雨初的心思却被香气搅偏,她开口问了一直疑惑的事。
“云都,你还能闻到我身上……”她顿了顿,瞥了眼始终保持安静的陈犀,“我身上的气味吗?”
她脑海里不断盘旋之前陈犀讽刺的话:说不准我们在它们眼里,也香得很。忍不住剥皮吃肉才尽兴。
“能。”姬云都答得简洁。低头看着石砖,神情凝重。
叶雨初犹自想气味问题,忘了脚下,随即脱口:“还是香味?”
然而脚底突然异样,她预感不妙,想收回步子已来不及——甬道顶部突然发出咯剌剌的闷沉怪响,像某个未知机关轰然启动。她心中咯噔一下,话音未落,姬云都突然一把拽过她!
叶雨初猝不及防,手里探照灯被甩了出去。肩上另一个力道将她向后拽,但明显姬云都的臂力更狠,还是靠蛮力硬将她拖拽到这一侧。
姬云都蓦然爆发的力道之大,她甚至眼睛来不及适应,只觉晕眩一晃,肩头传来布料线头撕开的呲啦声。
轰!
耳边一声巨响,前方视野所及范围内,望不到尽头的青铜虎头灯,烛苗皆一闪而灭。
好在姬云都手里探照灯一直打着,照在身后不知什么东西上,反射回的苍白灯光,勾出细瘦削肩上两个头,错觉似同一截脖子上长出来的。
一前一后,后面的那张脸更灰暗。
眼窝深陷,下半张脸肌肉陡然夸张一动,嘴唇无声咧开。
叶雨初尚惊魂不定,余光一瞥,骇得本能想后退,又被姬云都手臂环住,动不得一分。再定睛时后面的头已经无声缩了下去。
……是陈犀?
她想说什么,可姬云都箍在她腰背的力道不减,而且愈加用力,像要把她粗暴锁住。
“云都……”她无措轻唤,腰被勒得有点紧。
身后还有石粉从甬道顶滑下,暗示方才险象迭生。姬云都背后漆黑一片,陈犀龟缩在她背后,安静得像木头人。刚才那种诡异的表情……应该是光影交织出的错觉吧。
叶雨初无暇生事,勉力按下心头陡生的怪异,打算先搞清楚巨响是怎么回事。
她背上轻了许多,背包带子被粗暴扯断,一丝负重也无。做了点心理准备,扭头去看刚才到底是何方幺蛾子。这一回头便生生惊呆:身后早已没了甬道,只有青铜斧门,看规格至少力扛千斤,直接封死了来路!
悬斧上宽下窄,最底已经变成极薄的刃,深深嵌进甬道石砖之中。
崩裂的碎石甚至弹到她鞋背上。地上连包都没有,估计被隔在了斧门那一侧。刚才千斤重的巨斧……就擦着她后背削下。她像胃里被硬塞下二斤冰块,浑身冰冷,血液好像都吓冻僵了。
滴溜溜。滴溜溜……
墓道里寂静瘆人,越发衬得这声音刺耳。
借着散光,找到声音的源头——那是刚才自己手里被甩飞出去的防爆探照灯,如今只剩下前半截被弹飞撞到甬道壁上。
灯管本身是高硬度合金,但断面完全扭曲变形,明显是被生生压爆。
如果刚才姬云都没硬拽,自己头顶百会穴……应该正好对上斧门的硎口!
本来被削劈的可不是防爆灯,而是自己的后脑勺。
叶雨初忘了吸气,大脑空白,完全被汹涌而来地的后怕狠狠攫住。
她陡觉周身一松——姬云都突然卸下了紧拥的力道。就在叶雨初以为她要开口责备自己不小心时,她的手无声掠到叶雨初脑后,五指穿拂在她柔软发丝间,从左耳廓到右耳廓,迅速抚过。冰冷的指尖流连在后脑,反复这个单调的动作,卡壳一般。
之后手臂一滑,顺到脖颈,转了个半圈。
后背,又转了半圈。
后腰……
她最初被她这番举动惊住。可愕然只是极短的瞬间,很快就心有灵犀,完全明白她此举用意:她和自己想到一块儿去了。
她在确认自己的身体,是完整的。
确认方才千钧一发之际,救下的是完整的叶雨初,不曾让悬斧门伤到。
她的举动很轻,很柔。擦拂都小心翼翼,只柔如春风般掠过。好像眼前站着的不是大活人,而是一触即碎的稀世古董。这般战战兢兢,一点都不像她。心志坚毅如她,竟然难以保持理智和清醒,不断重复看起来颇为愚蠢的确认举动。灯光直直射向叶雨初眼睛,她慌乱闭上。但隔着眼皮还是能感觉到白亮。
许久,姬云都挪开光源,喃喃:“是我大意了。”
“弄疼你了么?”
叶雨初听见她低沉的嗓音,一字一顿。没有责备她因为想身上气味的事情走神,反在自责。
“没。”叶雨初还想多说两句安慰,可一出声只觉嗓音发哽,便收了口。
“斧门机关应该不止一道。你先别动。”
“好。”
姬云都转身,叶雨初心情却没放松一分:虽然现在无事,下一道斧门设在哪里,她们谁都不知道。她不敢乱动,手里也没了光源。姬云都后背高耸出一坨黑影,那是趴伏在上面的陈犀。也许绑得过于紧,从后面看完全不像两个人,竟然像姬云都身体里长出了个怪物。
黑影左上方突然莫名动了一下。
叶雨初以为自己看错了,可黑影居然弯了弯,感觉要覆上姬云都后颈。姬云都半蹲在地,专心研究甬道石板,好似未察觉身后变故。
叶雨初右眼皮一跳,厉声:“阿妮!”
姬云都转头,她听出叶雨初的疾言厉色,对身上背着的女人冷冷道:“别乱动。”
“我胳膊痛。”陈犀声音依然沙哑,疲倦而低弱,“就活动一下。打扰您了吗?”
这话是解释给姬云都听的。
对方垂眸:“不会,但尽可能别乱动。”
叶雨初张张口,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觉胸腔里一颗心跳极快,扑通扑通。心悸如潮,来去汹涌,连她自己也搞不清缘由。
“你小心些。”最后吐出口的字眼还是略显苍白。
“会的。”
姬云都试探迈出左脚,向斜前方的石砖上踏出。
咯剌剌——
刺耳的锁链机关启动声再度响彻甬道,叶雨初脸上血色一瞬间尽数褪去,惨白如鬼。方才差点死掉的恐惧扼住她心魂,她声嘶力竭:“云都!”
但锁链响了一阵,却突然停了。周围再度陷入死一般的静寂之中。反而是叶雨初唤她名字的回声,还在狭长甬道里久久回荡不绝。姬云都还保持迈步的姿势,但机关却不再响动。
“果然。”
她听到姬云都低低念了一句。
果然什么?
那人后退一步,反手握刀,刀锋对准石砖扣合的缝隙之间,陡然发力刺出,刀刃深深没入缝隙里。姬云都眉色不变,手腕猛然向一侧按压。
“嗙”得一声,二尺见方的石砖被生生撬起!
她手里的刀不是寻常钢刀,直接把刀身当杠杆用,承重百十斤的石砖,竟没见磨损折断。她记得在来虎峒之前,姬云都身上没有刀。这把刀第一次出现应该是在神女山的祠堂里。
探照灯照进石砖底,叶雨初听到“咔擦”一声,不知她斩断了什么。她收回力道,石砖重又卡回原本位置。姬云都双脚并立,站在那块砖上,却再没机关响动的声音。不喘不喝不流汗,一连环动作行云流水,乍一看轻巧得很。
整个过程也就半分钟,姬云都已经回头,在石砖上划出一道标记。轻声道:“从你站得位置到这块砖之间的路,都是安全的。”
叶雨初心头却蒙上一缕担忧,早忍不了了,当即三步并两步上前拉过她。果然,人看着云淡风轻,可肩颈上的几条大筋全在嚯嚯直跳,一鼓一鼓,分明耗费了大力气,不知道手臂有没有肌腱拉伤,不过面上没显露罢了。
“你——”她开口,却什么也说不出。顿了顿,却怎么也不甘心,“我帮你。”
姬云都轻轻摇头:“还长,保留体力为上。”
叶雨初暗自咬牙,她不是不明白,步步惊险,她们一个团队,必须有后手,同时把力气耗尽绝非明智之举。
“这里应该没有难处了。”姬云都平静地移开了视线,轻声解释,“斧门掉落是因为锁链被机关里的投石震断。在断裂之前抢先毁掉机簧,投石就不会落在预设的位置。锁链按某种规律盘动,投石应该也有定数,多试几次就好。”
叶雨初抿唇。
不是每个人都有同样的勇气和魄力,明知头顶悬着斧门的刃锋,一着不慎就会被直劈两半、血肉横飞。还要不慌不逃,一点点引发机关再拆卸。
尤其是它……分明已经在咯剌作响!
叶雨初看得心惊肉跳,局中人却言辞不乱,呼吸不慌,一本正经地拆机关。
她终于明白姬云都强大的根本——她有着连生死一线也无法撼动的绝对冷静。不畏刀锋,不惧水火,不避生死。她习惯以刀为武器,本人何尝不是一把刚硬的刀。
现在的姬云都越是冷静,刚才紧拥的失态就越刺眼。她不敢想,姬云都当时承受何等的恐惧。
她帮不上忙,也绝不添乱,观察姬云都每一个动作,把这条甬道彻底刻印进了脑子。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姬云都起身站直回头看,对上叶雨初眼睛:“应该没了。”
“九个。”叶雨初沉吟,“这种机关有什么规律吗?”到了后面,姬云都拆得速度明显快了。
“是按禹步的路子设的。听说过吗?”
“禹步?”叶雨初皱皱眉,“传说夏禹治水时,召役神灵的禹步?”
“对。”姬云都眉头微挑,目露赞许,“修道的人会很熟悉。我记得你书房里没有道学书籍,还以为你不清楚。禹步,其法先举左,一跬一步,一前一后,一阴一阳,初与终同步,置脚横直,互相承如丁字,所以象阴阳之会也。”
她声音低沉,不知吟诵的哪部道家典籍。
叶雨初的确很少读佛道一类的书。自有记忆起,便对修道求佛之事无甚兴趣。知道禹步,还是在旁的书里偶尔提到过。
“关键禹步和术数有关。人迷信术与道之间一定存在某种联系。所以禹步是有定数的。”姬云都说到重点,“它至九后会从初步再循环。”
她们已经强拆了九道斧门,而姬云都已经确认过没有第十个,故而,不会再有更多的投石出现。
但是甬道还远远没有尽头。
她们也没了退路——后面的甬道已经被斧门封死,只能向前。
探照灯射程远达千米,却并没有彻底穿透黑暗。叶雨初恍惚:这座大墓实在太不正常,同考古发掘报告里描述的制式无一吻合。正常情况下考古发掘很少会被所谓的机关伤到——毕竟上千年过去,机关或生锈,或坏死,箭镞或者滚石之流百分之□□十都会失灵。但这里的悬斧却锋利得不可思议。
千年不锈,刃口若新发于硎!
墓室也大得出奇,与其说是葬地,倒更像个地宫。叶雨初从姐姐那里听来的经验,在这里完全起不到作用。
姬云都迈出一步,整个甬道开始剧烈晃动起来,她重心不稳,半跪在地,刀刃锵然插在石缝里声音异常清晰。叶雨初忙抬头看姬云都,对方也稳住了身形,但因为身后还背着一个成年人,她不能降低重心。
“嘻嘻嘻……”
晃动更加剧烈,而且有奇怪的笑声从前方漆黑一片中传来。
“嘻嘻……”声音愈来愈近,吵得脑子很不舒服。雨初皱眉,似乎耳鸣又开始了,头昏昏的,体内渐生燥热。
她不清楚身体到底怎么了,只隐隐觉得不对。
“云都……”
下意识抬头寻那人,却对上一张惨白的脸:眼窝下陷,嘴巴却咧得极大,几乎要张到耳根,眼睛瞪圆,五官扭曲出异常不和谐的神情。
叶雨初被这副尊容惊到:“小心!”
她想拔出匕首把尼龙绳砍断……陈犀太不对劲了!
不能让她靠近姬云都!
姬云都好似同她心有灵犀,拔出长刀,直接扫过身后,绳子一斩而断,后心却被陈犀卯足力气猛地一踢!
饶是下盘稳健如她,背后狠狠受创,也忍不住踉跄好几步。
叶雨初挥出匕首,直截划向陈犀眼部,可对方却像一只灵活的母猴子,借着踢姬云都的反弹力,躲开了匕首的锋刃,反而手一挥,叶雨初脸上多了几道血杠。
“陈犀”手脚都趴在地上,背部却高高弓起。完全不是人的姿态,像在模仿狩猎的猛虎。
她扑上叶雨初,手似要挠她脖子,被匕首挡开后,居然直接上牙咬——叶雨初觉得脖颈一痛,被她扑倒,整个背部狠狠撞上甬壁,抵在虎头灯的獠牙上,后心传来一阵穿刺剧痛。
匕首居然被陈犀暴长的指甲挡住!
“嘻嘻嘻……”她隐约看到巨大怪物的黑影塞满甬道,将姬云都瘦削身影一吞而没,那怪物依稀可辨的黑影里,隐约有三个不断扭动的巨大头颅。血腥味陡然浓烈,逼她呼吸都困难,探照灯掉在地上,上面溅满了血。
云都?!
你怎么了?
叶雨初心急如焚,对陈犀下手也狠了起来,转守为攻,再顾不得她暴长到恶心的指甲,直接把匕首捅入陈犀身体!陈犀吃痛嚎叫,声音又粗又哑,根本不像“女人”应该发出的声音。她猛地一拍甬道石壁,不知按到什么,叶雨初好似听到暗格的咔哒声,只觉身后支撑的石壁一空,她愕然看到整个石壁在倒转,灯油滴到她额头——
之前无法解释的漏油问题终于有了答案。
不是她们没注意,也不是走错甬道……而是整个甬道的石壁,都是可以翻转的机关!
阴冷的风从身后呼呼刮来,明显后面是另一片空旷的巨大空间。
“陈犀”拖着她直接滚了过去。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喉咙里还发出咕噜声音。眼瞳赤红,完全不像个人。
“云都!”
回应她的是探照灯滚动极速滚动的声音。“陈犀”长指甲扼着她喉咙,她则握住匕首狠狠捅了一记。
“陈犀”明显受伤更重,呜咽一声。
叶雨初摸过被踢来的探照灯,对准她的眼睛强光直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