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澈不理会他话中深意,冷笑道:“牧照凌,事已至此,何必再做徒劳掩饰?既然说过以我一死来抵天下人性命的话,那么我也来了,照凌总不会言而无信吧?君子一言九鼎,玄澈任君处置。”
“诶呀,玄大将军,我岂敢啊!将军一心保家卫国,向往黄烟沙场,从未对国有半点不忠。”牧照凌抬起跪在地上的人的下颚,微眯起双眸,“若臣有此歹毒之心,陛下可会问斩臣?”
那人不说话,牧照凌道:“陛下是否与玄大将军有话要说?怪臣记性不好。君臣别离,总会有不舍之情。那臣便不打扰了。”他朝玄澈一笑,站到一旁。
跪着的男人眼中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清明,转而又浑浊起来,眉宇间好不容易凝结起来的生气,转瞬即逝,躯体没有灵魂似的颓唐不堪,他凝眸盯着玄澈的鞋靴。
玄澈终于愿意抬眸,所看见的不止是那人,更是那人身后宁死不屈、仍然屹立的三千玄骑,此时却只有三百位,他知道剩下的二千玄骑,在他自己身后的那道墙后。
“玄大将军。”一位玄骑壮着胆子唤道。
那孩子玄澈记得,是三千玄骑中的最后一位,破例进入,亦是年龄最小的一位,他一张白净的小脸因常年日光照晒,白嫩不再,干净如初,一双大眼混杂着感激与悲痛,眼眶晕得透红。
玄澈深深呼出一口气,一寸一寸抚摸着剑刃,仿佛这不是一把冷酷无情的兵器,而是他的亲人,伴随数十年的亲人,从未离过身边的亲人,唯一的亲人,名惟君。
“昔日君赐臣惟君,以此为君先死,臣刻骨铭心,不敢忘却。”玄澈正视那对他视若无睹的男人,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道,“让陛下饱受侮辱——臣玄澈,有罪。”
他双膝跪下,将剑摆在面前,道:“臣今日弃剑,以召天下,臣玄澈,罪不可恕。”
“将军!!!”
有位玄骑跪下了,接着又有几位跪下了,最后是全部的玄骑,毅然决然跪下,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所跪的,不是所谓帝王,所谓佞臣,而是那位在君主都低头时,仍带领三千玄骑救百姓之人,那位在君主哀求他从敌时,仍冒死不畏艰难险阻救国之人,如此,他们有何不心甘情愿?
玄澈忽而就笑了。
“惟君于臣手中二十余年,也委屈了惟君二十余年,臣何德何能,执惟君以弃国违圣令,见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毅然回首择太子道苏——臣,有罪。
“臣本愿此生虽死心贻镇守夜国山河,岂知如今国之将灭,王侯通敌叛国,君主俯首称臣,帝王台上堆首成山,脸烙寇字,死不瞑目,臣视且无情——臣,有罪。
“君下跪与臣,逼臣从命,臣不从——臣,有罪。
“因臣不从而欲诛臣九族,此教臣心意已决,宁死不为君效命——臣,有罪。
“于民,臣问心有愧,愧于臣无能以己之力挽救天下人——臣,有罪。
“于国,臣玄澈——问心无罪。
“以上,臣罪不可恕,还请陛下赐臣一死,来为因国而死之忠贤殉葬。”
“将军!!!——”
终于有人忍不住痛哭流涕,埋葬于心底最深处的感情无所顾忌地释放,他们在哭,而那该哭的男子仍旧在笑。
敢问在场所有人,何人无罪?
年近四十的帝王刹那苍老了几十岁,鬓发忽就更为苍白,攥着衣袂的手颤抖着,似是不知所措,似是想松开而无法松开。
牧照凌命人将毒酒呈上来,亲自送到玄澈面前,含笑道:“玄大将军,请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玄澈看到了那男子额角上的“寇”字,血液早已干枯。他将毒酒一饮而尽,从容地站起身来,毅然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给满脸嗤笑的牧照凌,以及那个终于崩溃得无声痛哭起来的男人,但还在忍耐,在克制。他不愿在他面前哭泣,不愿在他面前展现出最不堪的一幕,所以选择逃避,选择远去,却不知那个人亦是如此。
谁还不清楚呢?
玄澈大将军,剑名惟君,字也惟君,号亦惟君。
为君为臣十余年,彼时君赠惟君剑,而今君臣尽潸然。
帝王殿前帝王台,帝王台上首成山。
臣笑君心烙寇字,王侯将相道含冤。
帝王殿前帝王泣,可怜臣心尝贻天。
君欲俯首无尊严,挟臣九族俱殉焉。
问君嘲笑谁无间,民埋深宫骨未寒。
这个国家,臣守不起。
今生以酒祭天下,来世还愿为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