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修诚的目光落在了齐辰的手上。
修长有力的手, 指甲修剪得整齐,手背上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延伸到三层绷带下面。那不像是什么严重的伤,但又的确在可慰问的范围内。
“手怎么了?”于是他自然而然地问道。
齐辰没想刻意掩饰什么, 他只是随意地把手搭在了桌面上, “没事。”他说, 等于没回答的回答——虽然没有表现出拒绝交谈的意思,但这份冷淡是写在每一寸空气里的。
这没什么不好,这才是周修诚想象中的他最可能有的样子。本来他也有想过在不同的环境下成长, 这个孩子会不会变成格外遥远陌生的模样,许久之前他也的确在相片中见过他明朗的一面,可是绕了一圈回到原点, 他们面对面地交谈或者说对峙, 他正呈现着他最熟悉的状态。
血脉里难以撼动的共性得到证实, 命运安排给他观察人类的课业, 然后带给他这个既令人欣慰又令人遗憾的结论。
“我一直在看着你。”周修诚沉声说,“从你出生开始,到现在。据我所知这份关注并没有打扰到你, 所以你可以理解为,我在你的隐私安全距离外。”
“我没有干涉过你的生活, 所以不用怀疑你所经历的一切的真实性。我没有要干涉的地方, 说明你过得不差, 对此我很感谢你的养父母。”
无论齐辰爱不爱听, 周修诚会把最基本的话说完。他语气放慢, 平静清楚地说着,且每一句话后面都会留下两秒钟可供打断的间隙。
而齐辰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所以他继续。
“现在这个场景我试想过无数遍,它来的比我想象得稍微早了一些。事已至此,谈论对错已经晚了,我尊重你母亲的选择,但说到底一定是我们对不起你。”
歉意这种东西要怎么传达到呢?如果言语和眼神就足够的话,世上对于苦痛这个词的定义都会改变,变得太轻。所以就算此时表达歉意的人足够诚恳,周修诚自己也知道这说了就等于没说。
果不其然,他在齐辰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任何波澜。那双与他相似的眼瞳中印着他的模样,印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今天我来这里是想知道你的看法。你想问的,想说的……或者你想直接结束对话,也可以。”
讲清楚事情,表明观点,然后再询问对方观点——这个陌生人没有打破疏离,足够礼貌,也时刻准备妥协,真是……真是让人无法发作的态度。
齐辰本来就没准备表露什么情绪,可没准备表露,不代表他没有。他看着眼前这个已经自行带入他“父亲”这一角色的男人,由衷地觉得无言。已经过了他会觉得荒唐的阶段了,此时他竟然还能跳脱地在心里跟自己开起了玩笑:
所以,再过三十年我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吗?
“物质干涉不算是干涉吗?”按照对方的表述顺序,齐辰不紧不慢,一条一条地给出回应,“除了我的生活,对于我身边的人……从没有干涉过吗?”
第一个问题倒是在周修诚的意料之外,再隐瞒也没有必要,他只是顿了两秒就坦然道,“如果是钱的问题……不在‘干涉’的范围内,因为无论我给出多少,那笔钱都没有被动过。”
“第二个问题,你身边的人是指……楼上那个小孩吗?”周修诚反问,“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齐辰勾起一抹轻笑,继续反问,“我跟他是什么关系您不知道吗?”
“不算干涉,”周修诚不假思索地说,“毕竟他也是南俞的队友。”
你看,狡猾的大人在诡辩。但好歹这个含糊的答案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这几天齐辰想了很多事情,认真追溯起过去的话,能挖掘的细节太多,这只是其中之一。不说在大学城被拍到的那晚,还有那场惊险的FM,他和北河一同出行的次数不少了,举止也说不上十成十的谨慎,他却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被扯出来,这真不是运气。
哪里会有这么多的运气。
“您一直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也就是说,其他人不知情?”
其他人:杨东桦和周南俞,前者他不知道姓名,后者他压根不想提及,于是统称为“其他人”。这样的表述把疏离拿到了台面上,周修诚终于露出了一丝不忍。
“他们不知情。东桦或许知道我掌握着你的消息,但是她没有过问,因为她不敢面对你,更不敢打破她的决定。南俞的话,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所以,你不问为什么吗?”
他轻叹道,“你不想知道这整件事的起因吗?”
……齐辰还真不太想知道。
深究过去是一件无比有风险的事情,两年前他经历过一次,他仍旧清楚地记得那种信仰崩塌的感觉。可是为了让自己不再像一个被玩得团团转的戏剧主角,“知情”已经变成最后一个办法。
“不太想听长篇大论。”齐辰这么问答道。这种缘由要说起来一定可以被形容得曲折动听,若论难处论苦衷,二十四年足够积攒出足够多的词句,“知情”并不能弥补失望,他并不想听那些。
周修诚停顿了几秒,然后如他所愿,一句话概括完了这个改变了好几个人生的缘由:
“十二岁兄弟相克,二十四兄弟相争,东桦在香山寺听人言此,虽然是怎么想都很荒谬的事,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做出了选择,让你们分开。”
真正说出口的时候周修诚自己也觉得很可笑,“南俞十二岁生日的时候的确遇到了车祸,我不知道你有没有……不提也罢,你可以不信。”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吗?
齐辰在听见“相争”二字的时候,潜意识里直接有了答案。我信。他几乎都要这么说了,多么不可思议,他可以被这个理由说服,或者更准确来说,他不想深究了,就当它是一个能让人信服的命定传说,毕竟他们已经在这个轨迹上走了好远。
周修诚试图解析他的沉默,但是那里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两代人的倦意。所以,恕他直言,“我能知道,二十四岁,你们是否真的在争什么吗?”
幸存者内疚效应。如果你知道你有一个手足兄弟,但是因为某些原因,他被送走,不知去向,你对他的认知完全空白,不知道他会处于什么样的境地。你所拥有的一切,精神或物质,他可能都没有,甚至连最基本的健康和安定也无从确认——这种状态的知情会比被隐瞒要好受吗?
如果是更进一步的知情,让你知道他的存在,在什么年岁中提及会得到你的理解呢?上一代人要如何自我解剖,向你解释他们残忍的决定?
周南俞站在没有开灯的前厅,望着日光落不到的墙面上,被精致相框框起来的家庭照片。他耳边重新响起了去年圣诞前夜,父亲坐在这里与他说的话。Survivor Guilt,现在他开始理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