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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目的地后,赵桥多付了代驾几百做小费。

严峻生家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主打就是交通便利闹中取静,从市区的嘈杂喧嚣里隔绝出一方净土。小区内部,周遭树影婆娑,月光浮动,街灯映照出空气中的细小浮尘上下翻飞。赵桥嗅到一种割草机过后的青草涩味。除了虫鸣,安静无声。

他在楼下就看到熟悉的那一层里没有灯光亮起。

严峻生不在家。

大门关上,回到一个能让他感到安定舒适的熟悉环境里,他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似的,露出满身的倦意,不再像个幽魂,而是个人。他上楼去洗了个澡,洗掉一身的酒味和脂粉气,躺倒床上反而失眠起来。

为了帮助睡眠,他看了会书。是本日式推理小说,因为在各种剧透下早早知道了真凶是谁,所以应有的阅读快感也被降低,许多故弄玄虚的线索都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过了会,他关掉台灯,滑进被子里。迷迷糊糊间,他觉得自己这样很变态。明明香波浴液一类东西都是一样的,可是他就是觉得被子上和枕头里都有淡淡的、属于严峻生本人的气息。

令人安定的气息。

良好的生物钟作祟,他第二天照旧天刚亮就起床。

宿醉导致他有点轻微的偏头痛。他换好衣服去楼下倒了杯蜂蜜水喝,稍微缓解了下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疼痛。

几个钟头后还要去工作,他没有随便请假的习惯,更何况醉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进到厨房里开始做早餐。

等待意面煮好的间隙,他抽空看了眼手机。昨天睡前给严峻生发的信息和电话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毫无回应,这让他无比担心。严峻生没有说自己去了哪里、为什么彻夜不归,如果放在其他人身上,赵桥或许会觉得他们是忘记了,但因为对象是严峻生,所以他更加觉得反常。

以严峻生对于一切的掌控欲,除非是相当严重的意外,否则他不会允许自己有这样的疏漏。

食不知味地吃完早餐,赵桥端着杯刚打的浓缩咖啡去客厅。

他昨晚脑子有点糊,加上已经很晚了,许多东西都被他忽略过去。

看得出来严峻生昨天走得很急,文件和档案都直接扔在客厅茶几上,来不及整理好,一大片摊开,模样颇为壮观。

他发誓他不是故意要看的。不过会在客厅这种场合摆出来,严峻生肯定从一开始就做好了会被他看到的准备。

他看到有一份文件和其他的不怎么一样。或许是他们之间潜在的某种联系让他在这堆杂乱无章的混乱中一眼就发现了它,又或许真的只是某种致命的巧合。

是一份刑事案件卷宗的复印件,应该是当年出庭律师那边的存档。但这些都不是最吸引他注意力的地方,最吸引他的是这份卷宗本身向人讲述的案件本身。

像是着了魔一般,赵桥扒开旁边其他的东西,把它取了出来。失去了遮掩,所有的信息都暴露在赵桥眼里时,他突然再也握不住手里的杯柄,骨瓷杯子从半空坠落,掉在地板上摔得粉碎,热烫的咖啡流了一地,有些溅到他的裤腿,把其下的皮肤烫得发红。

可赵桥像失去了痛觉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这份卷宗。如果谁在他面前摆面镜子,他一定会发现他此刻的神情有多狂热且畏惧,眼睛里就像有两簇幽幽鬼火似的。

这是他那么多年来,第一次直面有关十多年前的那起绑架案的东西。他和赵时明获救后在医院住了很久,他还接受了好几年的心理治疗。为了保护受害者的隐私,庭审全程都是私下进行,没有公开。出于某些原因,他没有出庭作证,只有赵时明站了出去直接面对施以暴行的罪犯们,指控他们,为他们定罪。

卷宗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熟悉,组合起来却无比陌生。

他惊奇地发现从法律的角度来看,许多事应该是这样,而不是他模糊记忆里的那样。他的心理医生和他说过,遭受过极端暴力事件,出于应激反应,他的大脑模糊了许多东西,只保留了大致的框架。

他维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在客厅里站了很久,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他却像是被流动的时间无声地包裹起来,变成琥珀。

然后他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

在他最无法面对的时刻,严峻生回来了。

第四十八章

一直到十五六岁,赵桥还会做同一个噩梦。

曲折阴冷的梦境里,他又回到了那间狭小潮湿的砖瓦房里,手脚都被粗糙的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眼睛上蒙着一层又一层黑布,空气中充满了难闻的气味。

绑匪有三个人,其中两个一个穷凶极恶,一个沉默寡言,他对他们的记忆都非常模糊,只记得他们都是非常非常坏的人。他们会喝酒,会用很大的声音骂人。每次他听到他们拖着沉重的脚步向他和赵时明走来,就知道又到了“那个时候”。赵时明挣扎着,用尽一切手段把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用自己同样单薄的脊背承受下饱含愤怒与怨恨的拳打脚踢。

他们咒骂他是吸血虫的孽种。

拳头和鞋底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赵时明发出的闷哼让他想要尖叫,可是赵时明用气音在他耳朵边上说“安静”,让他除了咬紧牙关默默流泪外什么都做不到。

唯独第三个人会在那两个人发泄得差不多时,用发抖的声音告诉他们适可而止。

有时他们会连他一起打,有时他们会嘲笑他懦弱得跟个娘们一样,但是无论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那个人都只会哀求他们住手,别把好不容易绑来的人质打死了,那样他们一毛钱都拿不到。

“救救我哥哥,求求你了,叔叔,求你了叔叔,求求你了啊!”

又一次的毒打后,赵桥猛然意识到滴落在他脸上温热粘稠的液体是什么,他几乎是第一反应就向着那个人的方向疯了一样大喊起来,即使这为他换来了两记恶狠狠的耳光,打得他差一点点就彻底失去了左耳的听力。

“求求你,救救我哥哥……做什么我都愿意……”

最终不知出于何种理由,那个人替赵时明草草地包扎了伤口。

抱着赵时明,劣质消毒水刺鼻的气味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心安。

惹恼了绑匪的下场是晚上他们连霉掉的剩饭都没得吃。赵时明不知是昏迷还是睡着了,无论赵桥怎么喊都没有回应,只有心口那一点微弱的跳动证明他还活着。

到了半夜,迷迷糊糊间,赵桥感觉到有人坐到了他们身边,身上带着股浓重的酒气。

那只砂纸一般粗砺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白天里挨打留下的指痕彻底肿了,被人这么一摸火辣辣地痛。

“别怪我,我也是逼不得已。”

深夜里,或许是酒醉,或许是别的,他开始絮絮叨叨地和赵桥说,他老家里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子,是女孩,叫玲玲,玲玲得了很重的病。

远处是其他绑匪如雷的呼噜声,近处是赵时明微弱的心跳和粗糙的呼吸声。

赵桥明知自己看不见,却仍旧偏过头,用很轻的声音问他:“很重的病有多重?”

“很重,她的心脏天生就是坏的,不能跑不能跳,连村口的花开了想去看都看不了……我把她带出村子,医生说她要立刻动手术。但是我上哪去筹20万的手术费……我要看着她死吗?”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酒瓶扔出老远,玻璃碎掉的脆响像是落在了赵桥的心里。

“被医院赶出来的那天,她哭着拉着我的袖子,说,爸爸我不想死……我能怎么办啊,我的玲玲啊……”

然后天亮了,交易的最后期限也将到来。

赵时明无论如何都不肯抛下赵桥离开的坚持让绑匪们改变了主意:他们要钱,也要两个孩子的命。

当绑匪们决定撕票,一直以来的遮掩似乎就没什么必要了。他们解开了蒙眼的黑布,让赵家兄弟在他们阴冷的注视下吃完了上路饭。

“吃吧,吃饱点,走了就别回来找我们,我们也是被逼的……”

从被绑架到现在,赵桥第一次看到那个人的脸。那个人有张苍老面孔,上面全是褶子,里面藏满了生活的辛酸和困苦。他浑浊发黄的眼睛里带着点畏缩,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他抖抖索索地把饺子捞起来,递到他们面前。

“吃饱点。”

最凶恶的那个踹了他一脚,警告他别那么多废话。

沉默寡言的那个扣下了膝盖上手枪的扳机,打碎了不远处的一个酒瓶,也让气氛陡然收紧。

上路饭被盛在一个掉漆的搪瓷缸子里。赵桥盯着缸底缺了头的金鱼,嘴里是猪肉边角料和料酒掺在一起的腥臊怪味。他不想吃,那个人盯了他半晌,拿起筷子往他嘴里塞。

突然间,赵桥像意识到了什么东西似的爆发出一阵嚎啕大哭。

“阿桥,不要哭。”

赵时明吃完最后一个饺子,低声说。

听到少年的声音,他愣怔怔地忘记了哭泣,反倒显露出一种奇特的镇定。

“上路吧,下辈子记得投个好人家,别再走上同样的路了。”

他和赵时明被踹着往外走,身后是绑匪在唱给他们送行的歌。

不知是什么歌,荒腔走板的歌声里,尚且懵懂的他嗅到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腐朽,冰冷,却又诡异地令人感到平静。赵时明的手指很热,也很有力,他就这样闭上了眼睛——

等到他再大一点,才能隐约分辨出这是死亡的预兆。

空旷的乡野林间,突然迸发出警铃的刺耳响声。

“快跑。”

枪声响起来,赵时明将他按倒,随后他们顾不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逃命。

有个人在他们身后推了一把,替他们挡下了另外两个绑匪的暴行。

“快跑!去警察那边!”

他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开始跑,枪声在他们身后接二连三地响起,却没有哪一发真的打到了人。

不知道跑了多久,有个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没事了,你得救了。

警察和他们的父母都到了,他的父母搂着赵时明在哭泣,而他被随行的医护人员抱上了担架。

久不见光,被刺激得泪流不止的眼睛重新被柔软干燥的织物覆盖上,带着点甘甜和咸味的液体流入他的喉咙。一切都那么安逸而宁静。

绑匪被一个个押上了警车。当中有个爆发出惊人的力道开始挣扎,虽然很快被训练有素的警察们镇压了下去。

安定被推入赵桥的血管,陷入昏迷前,他听到了一声绝望的哭喊。

“玲玲,我的玲玲啊!”

就像是一只垂死的野兽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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