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严峻生回来了。
一片狼藉的客厅里,他们一个在这头,一个在那头。
“你回来了。”赵桥抬起头,抢在对方之前开了口,“你不回我消息,我都快担心死了……”
除了尾音里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苍白的脸色,他看起来和平时并没多大区别。他甚至还能强撑着露出个笑容,举起手里的东西,对着神情晦暗不明的严峻生语无伦次地解释。
“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就想来找点东西,真的不知道你还能拿到这个……”
严峻生并不打算和他说,会把这个遗漏在客厅里是他昨天听到父亲病情恶化后失手造成的错误。他只是走近,用不容反抗的力道将那叠东西从他手里取出,扔到一旁,然后把他按进自己的怀抱里。
只有在触碰到另一个人无比坚实可靠的胸膛,赵桥才意识到,不是眼前的世界在晃动,而是他在颤抖。所有动荡、诡秘、阴森的回忆随着两百页卷宗的展开,一一在他眼前浮现。绑架动机,绑匪的家庭因素,他们在犯罪过程中从单纯求财到撕票的心理变化……这些对于一个身为受害人的孩子来说太过沉重又无奈的东西,时至今日,他才能窥探到冰山一角。
一桩十多年前就已结案的绑架案,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被盖棺定论的尘封往事,时至今日已没有任何被说起的必要。
每个人都有了新的生活,包括他。
他们该做的只有从黑暗里解脱出来,向前走去,而不是将那处陈年伤疤一次又一次地翻起。
“我没事了,真的。”
任何一个成年人,在完全清醒的情况下想要情绪失控是非常困难的。赵桥稳定心神,反过来安慰严峻生。
他早已脱困得救,任何人都无法再伤害他、伤害赵时明。
“错的是我。”严峻生贴着他的耳朵说,“是我不好,不该有那么多好奇心。”
“那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没什么。”
感受着怀抱里躯体的平静,严峻生鲜少地,感受到了懊悔。
“对不起。”
冰凉的、温柔的吻沿着他的额角慢慢下滑。
“对不起。”
他一连说了好几次。
收拾客厅一地的碎瓷的过程中,严峻生发现他被滚烫咖啡烫伤的脚踝和脚背。即使赵桥说了好几遍没什么,还是被年长的男人按在座椅上,脱掉袜子,仔细检查有没有水泡以及其他损伤。
“……梦?”
严峻生轻轻“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讲下去,自己会听。
这么多年来,赵桥第一次把这个噩梦摊开了在阳光底下讲出来。当年哪怕最富有经验的心理咨询师问起,他都只是咬紧了牙关,一个字都不说,生怕他们在那张神秘的表格上写下什么糟糕的评价,然后隔天他的父母又要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唉声叹气。
他那时被医生们背地里称作问题儿童不是没有理由的。他不信任心理医生,对他们充满防备,不论他们怎样迂回地试探,他都拒绝和他们谈论任何有关这场绑架案的相关细节。
就像常年冰封的湖泊,表面光亮完整,里面是死水还是活水就渐渐无人在意。
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赵桥从来没有把一件事讲得这么稀稀落落,几乎到了前言不搭后语、逻辑无比混乱的地步。但是严峻生从头到尾没有打断他,甚至在他卡壳卡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出声援助。
他用赵桥最感激的沉默听完了他的独白。
终于讲到最后,赵桥露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
“可是我控制不住地,有一点羡慕绑架我的人故事里的玲玲,这正常吗?”
如果是其他人听到赵桥的这句话,一定会产生“何不食肉糜”的匪夷所思感。毕竟不论如何,赵桥都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家境优渥,有着称职的兄长和不那么称职却一直在弥补他的父母,这么多年没有在物质生活上受过苛待。他为什么要去羡慕一个生活在贫困里、因为重病而早夭的农村女孩?
但是严峻生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或者说他们曾经共同有过的期待。
“很正常。”严峻生替他将冰袋敷在红肿的脚背上面,“许多人都有过期盼父母能够心无旁骛爱自己的时期。”
可能是冰块带来的触感太过刺激,赵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你有过吗?”
“我当然有。”
严峻生说得无比平常,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晚餐吃什么。
“我觉得被安慰了。”
赵桥摇头,实话实说。
“你要听我家里的事吗?”
“……要。”
看到赵桥迟疑点头,严峻生露出个罕见的笑容,里面有萧索有伤感,也有遗憾。
“我父母离婚后,我被我父亲送到了国外,一直到许多年才被准许回来。”严峻生思索片刻,继续说,“他有派人专门盯着我,不许我回国或是跟人鬼混。那时我已经听到了风声,说他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地坏了下去,最糟的一次直接在会议上晕了过去。我差点和他的人打起来,买了隔天的机票赶回国。阿桥,你猜我见到他了吗?”
对于这么个问题,赵桥谨慎地考虑了许久,先点点头,又像是要推翻自己片刻前的结论那般皱眉。看他这副模样,严峻生轻笑一声,没肯定也没否认他的答案,只是把讲述延续了下去。
“他在病房里听助理说是我回来了,直接把手里的东西摔在门上,让我‘滚回去’。我当时恨透了他的固执,甚至隐秘地想过,他是不是找到了比我更好的继承人,要放弃我。”
“他爱你。”
等灼痛差不多消失,严峻生拿开冰袋。
“嗯,我后来和他好好聊过。”
即使曾经存在过再多的误解和冷漠,在进入倒计时生命的紧逼下,似乎没什么无法达成谅解的事情。严峻生倦极地闭了会眼,眼前全是昨夜里抢救时看到的画面。
“你要去看看他吗?”没等到赵桥的回答,他补充道,“他撑不了多久了……”
没听清后半句话的赵桥疑惑地看着他,目光无比专注。
“我可以吗?”
严峻生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小小的倒影。
赵桥的眼珠像玻璃做的似的,虹膜呈现出偏棕的琥珀色。因为垂着头的姿势,他的下颌在脖子上投下一层阴影,阴影一直延伸进领口,光影落在他白皙皮肤上,形成鲜明的对比,突然有种油画的浓墨重彩。
不同于已经把人生路走完一半的他自己,赵桥还非常年轻,正处在一个人最年轻、最美好的那段时光里。光看赵桥的外表,没人会把他和“死亡”这么陈腐阴冷的东西联系在一起。
可就是这样,赵桥却曾经那样清晰地直面过死亡。
死亡带来别离。
“他会喜欢你的。”
比起纯粹的安抚与宽慰,严峻生这句话说得无比笃定。
“为什么?”
赵桥下意识反问了一句。
“因为我喜欢的,他再怎么样都不会讨厌。”
第五十章
他们要去的这间疗养院坐落于城市西郊,约莫四年前建好投入使用,主要面向那些身患绝症却没人在身边献殷勤的老头老太太,让他们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能享受到买来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除了上述这些,赵桥还知道它由严峻生控股百分之六十。
没有特殊情况,开车去大约需要两个钟头,回来可能需要更久。如果他们想要当天去当天回,必须趁着清晨几条主干道尚未陷入拥堵时就出门。
“你在紧张?”
前方的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停车等待的间隙,严峻生无意撞见赵桥神经质地绞紧手指。
“有一点……真的,就一点。”
怕他不相信自己说的,赵桥着重强调了一遍后一句。
毕竟在严峻生之前,他从来没有和人正经交往过,更别提去见对方父母。而且抛开性别和家庭这些因素,他更害怕的是,如果严峻生父亲不赞同他们,严峻生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没什么好怕的,他都躺了这么多年,没力气砸东西让你滚出去的。”意识到这个玩笑不怎么好笑,严峻生重新把目光放到前方路况上,还有大约十多秒他们就能继续前行,“我从来没带人去看过他。他一开始没有在意,往后想起来了才问我,是不是他们的事给我留下了不好的影响。”
“那你怎么回答的?”
话题成功被转移到这件事上,赵桥顺着他的话发问。
“没有。我告诉他:‘那是你和她的事,我还不至于分不清楚’。更何况他知道,我那时在和人交往,虽然最后以分手不相往来告终。”
“你没有带他去。”
“嗯。”
严峻生点头承认,没有细说其中缘由。时至今日再回想起来,当时他或许是动了点心思,还没等到他付诸行动,他们的不合适就彻底断绝了他的这个念头。
信号灯闪动了几下,他们前面的车也有了发动的迹象。
“他要是喜欢你,这很好。退一万步,如果他不喜欢你也没什么问题,因为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不是他。我只是把你带去给他看,不是让他决定什么。这样你还紧张吗?”
绿灯亮起,车子重新启动。赵桥像是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摇摇头,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露出什么古怪的神情。
“可能不了。”
这样的回答下,他对齐萱那点隐约的在意也变得可笑起来。
疗养院依山傍水,环境怡人,因为远离市中心的喧嚣,连空气都格外清新。前院是大片的青草地,后院是一片人工林,内部修建有凉亭花房等其他简单娱乐设施,供病人时不时下来散心。
前几天就预约过,迎接的人早早候在了大门处,等待老板的造访。通常,严峻生固定每月月初前来探视,如果遇到特殊情况,则自动向后顺延一周。他这个月来得频繁些,但都比不过他带了人这件事惹人注目。
赵桥跟在严峻生的身边,由护士小姐把他们带到独立划分出来的那层。
如果没人提前说明的话,光凭第一眼印象,定然会以为这里是间再普通不过的乡村度假别墅。白色雪纺窗帘松松挽起,让温暖的阳光照在走廊的木头地板上,留下一块明亮的光斑。窗台上的花瓶里插着新鲜明丽的康乃馨,充满了家的温馨。
没有惹人厌烦的来苏水味,也没有绝症病人骨子里发出的腐朽臭味,有的只是花香,和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冷清孤独。
严峻生的父亲单独住在三楼,护士小姐按下门铃后就告退。
出来接应的是一位管家打扮的人,约莫五十多岁,长相是再平庸不过的那种。赵桥猜出他肯定是严峻生口中的“何伯”。
“何伯,我上次就和您说过,这次我要带一个人来。我带他来了。”
即使是在等同于半个家人的老管家面前,严峻生都没有松开赵桥的手。赵桥感觉被对方抓着的那块皮肤像是烧起来一般,热度一直蔓延到脸上,让他开口前不得不清了清喉咙。
“您好,我是赵桥。”
“赵先生,你好。”何伯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个和蔼的笑容,“要不是少爷提醒,我都快忘记我们是见过的。”
他和赵桥握手后转向严峻生,面上带了几分忧愁,这让他看起来更加苍老与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