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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先生现在不便见人,昨天晚上折腾了大半宿没睡,刚刚打了吗啡,现在好不容易睡熟……”

“没事,我们等着。”

他们在外面的客厅候着,何伯端了几碟小点心上来,然后回自己的房间小憩。

严峻生和主治医生谈话完全没有避开赵桥的意思。

赵桥听完了全部,一直等到杯子里的红茶凉下来,都没有喝一口。

即使有些术语再怎么晦涩难懂,他也能听出里面的人已经时日无多。

他们一直待到了下午,病床上躺着的人才醒过来,由何伯一人进去服侍。

过了会,何伯出来传话,大致意思是病床上的老严先生要求和赵桥单独谈谈。

路上被严峻生三言两语驱散的不安此刻又涌上赵桥心头。

推门进去前,赵桥设想过无数次这位严先生会是怎么样。他不是没见过绝症病人。小时候与他不怎么亲近的外公去世,他和母亲兄长还有许多人一起守在病床前。他在遥远的地方,越过层层人群见到了一只浮肿的手,蜡黄长斑的皮肤松弛地附着在上面,然后是一张近似于骷髅的脸,只有呼出去的气,没有吸进来的。

他还听过严峻生像是抱怨、又像是低语的讲述,里面的那个父亲冷漠、严肃、不近人情到了偏执的地步,会在独子跋涉千里赶回来后冷漠地让他滚回去,完全没考虑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要做什么想法。

他想了几千种模样,没有哪一种能和眼前这位身着严整正装、扣子扣到喉咙口、花白的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虽然精神有点萎靡可总体来说整洁优雅的老绅士重叠起来

“您好。”他在老人的对面坐下,“我是赵桥,是您儿子的……男朋友。”

他已经许久没有如此局促不安过,最后几个字像是在火里淬过,说出来时喉咙里都在发烫,但说完后,反而有种无所畏惧的轻松感。

“你是赵正泽的儿子吗?”

他的声音有点嘶哑,可能是手术留下的后遗症。

赵桥许久没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父亲的名字,第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是的,我是。”

他坐直身体,平视严峻生父亲的眼睛,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提起父亲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话题没有持续很久,因为他问到了他和严峻生的事。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把自己和严峻生相识的经过省去一部分细节讲出来给第三个人听,对于赵桥来说是一种相当新奇的感受,尤其当这个第三人是严峻生的父亲。

严峻生的好修养一定是从他父亲那里来的,因为这位老先生从头到尾都没有打断过他,只是用温和鼓励的眼神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你喜欢他吗?或者说爱他吗?”

“我爱他。”

顺着他的问题,赵桥喃喃自语道。突然他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对方,像是在问他为什么不反对。

“如果我还能活得长一点,没准我真的会反对你们。”他咳了一阵,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捂住嘴,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缓慢地继续把话说下去,“你觉得,我反对你们会有用吗?”

“不会。”

赵桥想都没想,这个回答就脱口而出,虽然出口后他有点担心对方会感到不愉快。可严峻生之前和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回响在耳边:做决定的该是他们意愿本身,而不是别人的看法。

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赵桥是在忐忑对方是否满意他的答案,而老严先生纯粹是因为咳嗽耗费了他所剩不多的体力和精力,正在努力调整。

“我已经做了太多让他难过的事了。现在我快死了,为什么要继续做让他难过的事?”他叹了口气,声音空空落落的,像是肺都被掏空,“我不是那个陪他走完余生的人,你才是。”

这次不等赵桥回话,他就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问完了要问的全部。

“你是个好孩子。”他的吐字很慢,很轻,像是用尽了力气一般,“出去吧,他肯定在等你。再待久点,没准他会以为我为难你了。”

赵桥出去前,没忍住回头又看了最后一眼。

片刻前还强撑着的老人压根就没注意到他的眼神,伛偻地缩在椅子里。他被疾病折磨得瘦骨嶙峋,病气笼罩周身,半闭着眼像是在养神,又像是再也无法支撑。

严峻生在外面的走廊上等他,见到他出来,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

“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他反握住那只手,轻声说,“我不会放手的。”

第五十一章

他们在疗养院待到了傍晚,还用了晚饭。

餐桌上老严先生也到了。抗癌药物摧毁了他的全部食欲,他吃得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只是静默地注视着他们,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走的时候,赵桥特意看了眼车窗外的天色。夕阳挣扎了几次,最终沉落在另一端的夜幕里。火红的余晖像是血,在属于白昼的温暖橘红和属于夜晚的冰冷深蓝中间涂抹出迤逦的紫色云霞。但这注定不会长久,就像世间其他许多美好的东西。

通过一闪而过的路牌,赵桥分辨出他们现在走的和来时不是一条路。他心中难免疑惑,这明显不是通往市区的路,因此问题便脱口而出。

“我们这是要去哪?”

“我家。”

严峻生正在听导航为他播报前方路况,机械音差一点就盖过了他的音量。

赵桥刚想说是不是走错了路,就想起他此刻说的“家”应该不是市中心那所现代化的公寓,而是另一个地方——他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严家老宅。

如果是许女士,她一定会用充满厌弃的语调喊严峻生调头,说她宁可睡在街上都不想再回到那个压抑冰冷的地方。可赵桥和她不一样,赵桥只是凝视着他因为专注而愈发显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眼睫低垂,不知在想什么。

“我这样是不是太自作主张了一点?”

当他察觉到赵桥的目光,那些冷硬的线条柔和下来。

“不。”

我求之不得。赵桥没把这句说出口。

他们在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前抵达了目的地。严峻生把车停进地下车库,借着这个机会,赵桥把这里的大致场景收入眼中。

主建筑明显带着上世纪欧式建筑的风格,黑漆漆的窗户里面没有一丝光,背光的墙壁上附着着青翠的爬藤。花园看得出还有人在打理,不过估计不频繁。铜塑雕像的喷泉干涸,蔷薇花枝枯萎了大半,其他叫不上名字的绿植也好不到哪去。秋千架上爬满了藤蔓,几乎要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严峻生停好车过来找他,他们一起进到屋内。

随着大门的打开,里面的空气流了出来,带着股长不住人的冷清,却没有赵桥猜想中的那股陈腐灰尘味。他望向严峻生,严峻生不看他,在墙上摸索了会就找到开关,打开灯。

既然严峻生肯特意带他过来,就必然有他的道理。灯光驱散了黑暗,赵桥看清客厅的摆设,一时里说不出话来。

一半的东西被罩子盖住,一半露在外面,看得出长久没人使用。这份怪异感萦绕在他的心里,越往里走越盛。

打扫得一尘不染的走廊上,许多房门紧闭,唯一能打开的是侧翼的那间。赵桥都不用去想就知道是严峻生以前住过的房间。

这里应该是整栋建筑里唯一残留些许人气的地方。它和其他阴森萧瑟的部分中间似乎有根泾渭分明的线,谁都跨不过去。

卧室连接着书房和单独的小客厅,里面的摆设相当简洁,和赵桥更熟悉的另一间卧室有着某种本质上的相同。床罩被掀开,被褥看得出来是新换的。看到这里,赵桥已经可以肯定他心底的某些猜测。

严峻生去储物间找东西,他没有跟着去,被留在卧室里等他回来。

可能是周遭太过安静,赵桥躺在床上,干净的被褥散发着洗涤剂的清香。他半睁开眼睛,蒙眬间似乎出现了幻觉,又似乎没有:他记忆里的少年严峻生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拉开窗帘,让皎洁若水的月光倾泻进来,而他的眼睛里闪动着温柔又忧郁的光芒。他坐在桌子前,像是在写一封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他低着头,沉默,喊他得不到回应,继续说下去却会发现他在听。最后他坐在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头发,柔软的床垫因为人的体重陷下去,温热的体温鲜明得不似假的……

“这么累吗?”

原来是严峻生真的回来了。

从幻梦中惊醒的赵桥努力坐直身体。

“没有,就是突然想睡觉。”

他看了眼墙壁上的挂钟,八点刚过,正是平日里刚到家没一会,有时还要给白天工作收尾的时间。无论是生物钟还是别的什么,都不应该让他如此困倦。

唯一的解释是他受了这陌生环境的影响。

“这里多久没人住了?”

“很久,从我父母离婚起这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除了你?”

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赵桥当然没有放过。

不久前那个未归的夜晚,严峻生应该就是来了这里。

“你还住在这里,一个人,对不对?”

虽说是疑问句,可赵桥已经无比肯定,严峻生就是这里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发现真相并没有让他获得成就感,反而让他的心脏猛然收紧。

严峻生没有隐瞒他什么,轻描淡写一般说道:“每次看完他,我都会来这里睡一个晚上。”

“为什么?”

这一次,严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是什么。

在他和他父亲的关系缓和过来后,他父亲不止一次建议过他卖掉这里,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他没有一次给过他回应,也知道何伯肯定会把自己又回过这里的事说给他听。

他数不清自己过了多少个这样的夜晚:一个人住在和鬼宅差不多的家里,然后第二天早上离开,继续着一成不变的生活,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修葺维持这样一所大宅子的开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他不是不懂他父亲在担心的那些东西。一个人的一生不应该沉溺在过去里,当他们都依次走出了他的生活,离开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有点舍不得。”

他环顾四周,许多东西还和他被送出国前一模一样。

曾经有一次他父亲义正辞严地让他停止这种无意义的行为,他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为什么在他被禁止回来的那么多年里,他没有卖掉这里,让他现在想回来也无处可去?为什么他的东西都保存得那么完好,甚至连他没看完的书都维持着那一页放在书桌上?

在相似的沉默里,他看着父亲饱受折磨的面容,摸到了一点答案的边缘。

后来他们谁都没有在明面上讨论过这个话题。

月光半明半昧,他英俊的五官被凸显得愈发立体。像是大理石雕塑,充满了更加厚重的、来自于岁月积淀的某些东西。

赵桥情不自禁地凑过去,先是试探性的,再是逐渐深入的吻。整个过程里,赵桥都在扮演主导者的角色,而不是像往常,被带入了另一个漩涡。

这是第一次他在他们的吻里接过了全部的主动权。

当这个吻分开,赵桥喘着气,眼睛里面跳动着星光。他带着点恶作剧似的笑意,像个花花公子那样贴着严峻生的嘴唇提出邀请。

“严先生,我能邀请你和我跳一支舞吗?”

“当然可以,赵桥先生。”

当严峻生说完这句话,他们之间存在着的年龄差距似乎被无限地拉近了。而那些暂时可能无法理解的东西被搁置到了一旁,给他们即将要做的事让了一条宽阔的道路出来。

赵桥先站起来,牵着严峻生的手,将嘴唇印在恋人匀称的手指骨节上,烙下又一个轻柔的吻,随后将他从坐着的位置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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