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弱书生说话也是细声细语，最多就是和街上的买菜小贩叫上几句，哪禁得起钟晚这么一声如闷雷。手脚各自停住了，只是不知道往哪里放。

身是客叹了口气，握住扎在桌子上的刀柄，轻轻松松的提上来：“晚兄，你这佩刀跟随你多年，刀下亡魂无数，此等利刃还是收起来好生保管才是。“

“哈哈，自然。”钟晚接过佩刀，转了几个漂亮的圈。

那书生自幼便泡在四书五经里，只听闻书中所说的塞外风光，漠上沙如雪。将军的在外厮杀，血染黄沙，雨淋白骨却是分文未听，弯起优雅弧度的刃随意的抛掷在空中，好似下一秒就要落在了他身上。

本来好好的一场戏被人打搅了自是有人不舒服，可身是客百闻不如一见，那落魄书生哪里比的上这人。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被围了个严严实实，桌子上坐了人，桌子旁站了一个人，书生畏畏缩缩的站在角落，好像要和墙壁容在一起了。

“我看你也过了而立之年，家中连个妻妾也没有？整日里想着平步青云？”身是客转过头，皱着眉毛看向他。

“读，读书人，岂，岂能为，这，儿女情，情长，所，所耽误。”书生昂着头说了一句，当即又缩了回去。

身是客一收扇子，决定不跟这书生计较。又不是上战场马革裹尸还，连钟大将军府中都是妻妾成群。

钟晚也是哈哈一笑，从腰间摸出几两银子扔给他：“好好好，有道理，岂能为儿女情长所耽误，赏你了。”

那书生接过银子，头一次听到有人认可他的话，正想再扬言几句，抬头时接触到身是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冲他摇摇头，忙期期艾艾的道了谢，挤出人群。

围观的还有人没看够，责怪的看向身是客。

“怎么就这么放他走了，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老童生还能反了天不成？”二十来岁的世家公子借着酒劲，把杯子往地上一扔就想让家仆去把那书生捉回来再戏弄一番。

不等身是客开口，钟晚铁塔似的身形往那公子面前一站，顿时五六个护卫在他周围拦成一圈，警戒的看向他。

“御史大夫的令公子真是好大的威风。”钟晚冷哼一声。

论官职御史大夫压在他上面，他只是一个将军，别人敬他喊他一声大将军，可谁不知道上头还有一个镇军大将军。他钟晚顶多算是借着镇军大将军的名气耀武扬威，要是传到皇上耳中，恐怕又是另一番说辞。

单说这世家公子，是御史大夫不惑之年，家中夫人在庙堂求来的。老来得子的御史大夫对这个儿子很是器重，简直宠成了京城一霸。

身是客展着扇子，漫步到护卫面前，好似没有看到那公子铁青的脸，银铁铸成的刀剑被他轻轻的抹过。

“你…！”护卫没有主人的吩咐不敢轻举妄动，面带不善的盯着他。

那公子看清了来人，顿时就清醒了，本就只是醉醺醺的，而非烂醉如泥。

钟晚怕他父亲，可不见得怕他这个黄毛小子，要是真惹火了他，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理清了思绪，算是明白了眼下的局势。

先前不知是哪二人胆大包天的背了他的意愿，现在一瞧一位是大将军，一位的名声在外的江湖义士。

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那公子自认自己也算是强龙，可偏偏钟大将军是蛮不讲理的地头蛇，而他不过是借着自己父亲的威风在京城里面耀武扬威。

说是为非作歹的这么多年，这其中的道理也是明白，和官场的人打好交道，平民就算有再多的怨言也无济于事。

如此，他挥挥手，打着哈哈的叫他们撤下兵器。

撇了眼似笑非笑的身是客，推开阻在周围的人群，似乎这事从来都没发生过一样。

身是客抱了抱拳，冲钟晚道了声“失陪”。转身朝楼内走去，跟在他旁边的小厮满脸笑意，替他做足下面的礼仪。

刚才就像是一场小插曲。

三楼栏杆旁还倚着一位公子，是来时与身是客同行的那个人。亦是书生打扮，端的却是温文儒雅，大方得体，丝毫没有腐朽之气。

“你还真是爱管闲事。”公子起身替他酌了一杯清茶，摆放在他面前，自己则笑眯眯的从一旁取来装在坛中的陈酒，已经撬开了泥巴的酒不时的传来几丝酒香，闻得他直皱眉。

“你不也是？”身是客遮着鼻子。

“哪能一样，我觉得你更像是在外修行的苦行僧，哪有江湖人的感觉。连酒味都受不了，还不喝清水，偏爱加了苦味的茶。”那人颇为嫌弃的看着他，鲜红的液体缓缓倒入杯中，在杯口形成一小片的氤氲。

“你的口味真是越来越奇怪了。”身是客不去接他的话，目不转睛的盯着他手中的杯子，修长的手指搭在杯底，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玻璃。

“哈哈，你猜猜这酒叫什么？”男子背靠着椅子，看那一小片升腾的薄雾慢慢的转为泣红色。

他端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我怎么知道。”身是客闻着那酒味，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冲破他的喉咙。

他晕酒，这件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熟识的几位朋友也只道是他不喜酒，谁也不曾想过那方面。

“好吧好吧，这次你肯定想不到，酒名：鸾觞，怎么样？是不是很不错？”男子对这坛酒爱不释手。

“这可是琼楼最近刚从西域那边购进来的，够辣够味，本来有五坛的，可惜宫里收了三坛，还有一坛被哪个公子哥们给抢了，下次有机会我亲自去西域走一趟。”

说完了酒他意犹未尽，看着身是客低着头只顾喝他的茶，又不由的想要调侃几句。

“我说佛门怎么没收了你这弟子，放你这么一个清修的在外边真是可惜了。”男子似乎颇为惋惜，没有察觉到他的面色，继续晃荡着酒杯。

身是客握紧了筷子，额头上青筋毕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出来：“佛祖不会收我的，那里容不下我。”

男子听他语气才微微察觉到不对劲，一抬头，触到他如血的瞳孔。心知大事不好，忙打断话题，抽出手安慰他：“我刚才那是胡说八道的，你也说了，我说的话都是那些不入流的，乱七八糟的杂言碎语。你别也当真。平心静气……平心静气。”

男子虽不知他晕酒，两人一起浪荡江湖也有多年，对彼此的习惯多少也有了解，知他平日里不能动气，而不知动气是由酒引起的。

身是客碰到他冰凉的手，心里惊了一下，有些清醒过来了，忍不住想要逃避，男子反手握住他，刚喝完酒的他手心滚热滚热的，似乎要一直烧到他心里。

身是客轻轻的“嗯”了一声，压抑的语调少了不少。眼中血丝慢慢的布满眼眶，又慢慢的退下，只剩下边角一点的。

“是我刚才失态了。”身是客的语气平平淡淡，遮掩一样的搅动着茶叶。

“无妨，江湖儿女不拘小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