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流绕着圈,着急地呜咽,小尾巴不时摇了一下。
“呵呵,”俞岁伯抬手推了一下逐流的小屁股,“想撒尿了?”
逐流“汪”一声,回头咬住俞岁伯的手指,轻轻磨着。
“没事,这里都随便你,”俞岁伯拿回自己的手,“我还没见过你……”
俞岁伯好奇地盯着逐流,逐流呜咽一声,迈着小腿跑去了一棵大树后面躲着。
树林里传来俞岁伯清晰爽朗地笑声。
等小短腿逐流慢跑着回来的时候,俞岁伯点着他的鼻子说:“你可真要成精了。”
逐流觉得痒,嗅一嗅,而后出其不意地连着打了两个喷嚏。
俞岁伯一手将逐流揽进怀里,卧倒在大地上,透过茂密的树叶感受着暖暖的阳光。
“睡一觉吧。”俞岁伯把手遮在自己的眼睛上。
趴在俞岁伯胸膛上的逐流将下巴抵着俞岁伯的下巴,小声叫了一声,跟着闭上了眼睛。
翻过这个山头虽然仍然未见到城镇,但已经隐约可见到鳞次栉比的屋顶,俞岁伯将逐流抱在自己肩头,指着前方不远处的房屋,说:“瞧,到了。”
逐流跟着摇了摇尾巴。
俞岁伯踏上平地,不远处的石碑上写着湶水镇,人们三三两两地走进走出,无一例外都盯着抱着狗出现的俞岁伯。
俞岁伯一身破烂的衣服,露出的面庞和四肢都还沾着污泥,远远望去就像是从另一个地方跑来乞丐的人,与城镇生活格格不入。
一些路过的妇人捂着鼻子,嫌弃不已。
俞岁伯似乎也觉察了,有些羞赧地低着头,他手里还扛着些野味。臭味和野味的味道混合着,对于生活整洁的城镇人来说确实难以适应。
俞岁伯踏入湶水镇就接受了众人打探的目光,仅仅是看着却并不靠近。
俞岁伯抱着逐流有点无法适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者做些什么,他竟然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人们如此抗拒回归城镇的生活。
逃得久了,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和其他人接触。
正在僵持阶段,一位老人推开人们,拄着拐杖看着狼狈不堪的俞岁伯。
“杜先生……”人们中有人小声喊了一声。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些和李凌相似的慈祥和平和,俞岁伯抬头看着缓慢走近的人。
老人看了看俞岁伯怀中的幼崽和身边的麻布袋,笑了笑,说:“不如我来收吧。”
“你……你是……?”
“我是来指引你的。”老人的语气中透露着一丝熟悉。
接下来的几年,俞岁伯定期下山将猎物贩卖给杜老先生,为了和镇上的人混成一片,还特意买了些衣裳,将自己打理得风度翩翩。
也只有这样,他去药店的时候才不至于被人赶出来。
而逐流成了捕猎的能手,一人一犬合作,只要是瞧中的目标绝无失手。
俞岁伯已经习惯了身边永远都有逐流陪伴。
这天俞岁伯患了风寒,躺在床上,看着逐流跟着其他人一起去捕猎。他和逐流几乎没有分开过,俞岁伯心神不宁地等着山寨外传来脚步声。
中午的时候,小山抱着猫进来看俞岁伯,端上了一碗粥,让俞岁伯赶紧喝。
小山看着俞岁伯说:“俞大哥你别担心,逐流这么厉害,说不定能背回来一大筐猎物呢。”
俞岁伯笑笑,“你什么都知道了。”
“是啊,有一回我半夜起来,看见逐流在你屋子外面转来转去,像是一直保护着你。”
小山的话让俞岁伯想起了逐流发现有毒蛇时叫醒自己,两个人配合杀蛇的那晚,沉浸在回忆中的俞岁伯忍不住嘴角挂笑。
“俞哥,吃完饭你再休息会儿吧,我在外面守着。”
小山等俞岁伯吃完,端着饭在空地上和猫一起玩。
俞岁伯吃了粥,渐渐困顿,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
梦里面,他看见已经衰老的逐流满身灰色粗糙的毛,趴在床下看着自己,俞岁伯伸手去触碰却只碰见了一片幻影。
那只衰老的狗离得更远了一些,俞岁伯赶紧往前迈了一步,他再次伸手,逐流对着他摇了一下尾巴,趁他手指还未触及便转身走了。
大约是真的老了,逐流走得很慢。
俞岁伯跟在逐流的身后,慢慢走到了一片开阔的领域,这里古木参天,绿草如茵,斑驳的日光透过片片树叶洒在身上,暖洋洋的舒适宜人,四周起伏的山脉像是一幅不真切的泼墨画。
逐流终于停了下来,回头看着俞岁伯。
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俞岁伯站在原地四周张望,他小声地喊:“逐流?”
逐流缓缓趴了下来,垂着头。
“这是……”俞岁伯仰头看着广阔天际,低头看着焉焉的逐流,忽而想起了逝去的李凌,想起了人们围着的样子,想起了阿黄紧张又慌张的脸。
这是他初次遇见逐流的地方。
就在这里,破腹而出的逐流重新趴在了它出生的位置。
俞岁伯隐隐不安,“你要离开了?”
没有人回答,俞岁伯急切地往前跑,可他和逐流的位置永远隔着这么远,像被施了法术,靠近不了。
好在俞岁伯体力好,他便一直跑一直跑,这条路如没有尽头的长廊。
逐流分明已经老得疲态尽显,这会儿却一直无法靠近,俞岁伯急得额头冒汗,浑身发热。
“俞哥……俞哥……”有些不一样的声音传来。
俞岁伯紧皱着眉头,如被梦魇住了一般。
小山伸手晃动俞岁伯,“俞哥快醒醒!”
四周的声音越加嘈杂,不只小山的声音,还有其他民众的喊声。
“逐流受伤了……”
“阿黄……”
“怎么办啊?”
……
俞岁伯猛地惊醒坐起,喘着大气,背上全是冷汗。
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床边的人,发现这些人神色焦急,俞岁伯迅速下床,他声音还有些嘶哑,问:“怎么了?”
高个子男人指了指屋外,俞岁伯疾步走到空地上,人们围成一团。
又是围成一团。
俞岁伯头疼不已,记忆和现在的场景重复着,火一样的灼烧着他的思维,他推开人们看见了被人们围在里面的趴着的逐流。
和梦里面一样,疲态尽显的逐流。
小山仗着个头矮,跟着蹿了进来,他小声惊呼:“怎么这么多血?”
俞岁伯蹲下来,看见逐流肚子上有好几道爪痕,痕迹已经结了痂,血块一块一块的,乍一看很是骇人。
“……逐流跑去了另一边,阿黄跟着去了,他们遇见了野狼……”
俞岁伯猛地瞪大了眼,厉声问:“阿黄呢?”
他们在捕猎的时候遭遇过伏击,不过众人都是一起行动,遇见一匹野狼尚能应付,可这次只有阿黄和逐流,他们之间的默契显然没有达到俞岁伯和逐流的地步。
人们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才有人回答:“我们去的时候,阿黄已经……”
“按照习惯,我们把他埋在了那里。”
俞岁伯半天没说话,他查看着逐流的伤势,呼吸尚在,都是些皮外伤,俞岁伯蹲在人群中间,声音沉稳,只有熟悉的人才听出了其中带着一丝颤抖,问:“逐流从来都不会离开人群,这次为什么?”
人们摇着头,没有人能回答出来。
俞岁伯似乎也不期待人们能回答,他拖着发热的身体抱起逐流,拿了些草药敷在逐流的伤口上,小山安静地跟在身边,不时递上一杯水。
剩下的人们还坐在原地,沉浸在阿黄离开的消息中,大家消沉安静,缓不过来。
一路,有人病死,有人饿死,有人被杀,人们在慢慢减少。
深藏于山林中的山寨,像快要燃烧殆尽的烛火,越来越微弱。
逐流陷入了昏迷,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俞岁伯撑着身体照料着可能像梦里一般离开的逐流。
这么长的日子过去,逐流已经成为俞岁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员。
他不能失去它。
这一晚俞岁伯一会儿看见阿黄,一会儿梦见逐流,偶尔还能听见李凌在耳畔说的“他们会再见”,浑浑噩噩地没有停止。
好不容易醒来,逐流却还在沉睡。
俞岁伯坐了起来,情绪稳定下来后,他叫来高个子男人又细细询问了一番他们这次出去的情况。
高个子男人平时话很多,个性开朗,这会儿却像是不会说话了,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他说着本来大家一起往前走,也不知道什么声音,大概有什么声音吸引了逐流的注意力,逐流叫了一声跑了过去,大家都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接着阿黄说他去看看……
等大家久久等不回他们的时候只看见了阿黄躺在地上,身边还有一匹野狼的尸体。
逐流,逐流靠着阿黄,看见来人了终于倒了下去。
男人低着头说:“这是我第四次……”他双手绞在一起,“发现自己已经很熟练了……”
几个人确认了阿黄去世之后,悲痛地挖着坑,已经不同于第一次那般费力,好像这已经变成了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甚至有一时间感觉麻木。
“也不知道还会有多少次……”男人低声喃喃着。
俞岁伯心里一酸,没有说话。
等到第二天,逐流醒来,趴在床边看着俞岁伯,俞岁伯一睁眼就望进了一片湛蓝,他摸了摸逐流的头,轻声叹道:“你醒来就好。”
至少还有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