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母狗肚子里的幼犬看起来奄奄一息,是俞岁伯将它抱了回去,而人们将母狗的肉分来熬汤和烤食,让当时同样奄奄一息的李凌捡回了一条命。
李凌原本已经没有了力气,行将就木,几乎在等死。即使肉端在面前也吃不下几口,胃已经因为饥饿而缩小到只能喝点汤。
众人熬了汤给李凌送去,李凌半垂着的眼看了一眼飘着肉渣的汤,他已经快说不出来话,任由人们喂他喝。
李凌喝了小半碗便轻轻摇头,他浑浊的眼眸在人们之间来回张望,看见了坐在不远处的俞岁伯,正用脏兮兮的手擦着狗毛。
俞岁伯似乎是觉察到了他人的目光,转过头来,看见了老师虚弱又带着一丝柔情的眼眸。
李凌招了招手。
俞岁伯赶紧抱着奶狗,跪在老师的身边。
李凌的声音很小,不仔细听还以为是蚊子在嗡嗡地叫着,俞岁伯凑近了,竖着耳朵。
“岁伯,”李凌嘱咐着,“我大约要去见你父亲了……”
俞岁伯听了,睁大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李凌。
李凌本就年岁大,这一路跟过来已经不易,加上路程当众荆棘坎坷,食不饱腹,哪里是老人可以受得了的折磨,加之李凌以前本是德高望重的贵人,从未吃过这些苦。
“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李凌说出这话时没有忧伤,反而像是看透了未来的智者。
李凌原本凭着才学和智慧远可以逃避这场灾难,靠着新王的势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现在却宛如枯树一般坐在这里。
“其实走到这一步都是天命,你父亲和王……不是因为被人施咒,是因为星象,星象显示臣与王将不合……那是上天的力量,我们凡人,凡人违抗不得。所以不怪你的父亲,这都是天命……”
俞岁伯还年幼,他听得半懂,只知道这会儿回应着老师,连连点头。
老师浑浊的目光中尚且有一丝清明,他用这抹清明努力地抬头望着天空,星空上密布着繁星,隐隐透露天意。
“而我来这里,”老人垂下了头,粗糙布满了皱纹的手摸了摸俞岁伯年轻稚嫩的手,“也是天命……”
俞岁伯张了张嘴,攥紧了老师的手,天命什么的他根本不懂,也根本不在乎什么天命,况且,他走到这里信的只有自己。
俞岁伯端着汤碗喂老人喝了些肉汤,又小心地擦拭着老人已经泛白的唇,老人的双手无力地垂在两侧,而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俞岁伯。
“老师,如果你走了,”俞岁伯说,“我也活不下去。”
原本目光涣散的李凌听了这话浑身一振,再一看俞岁伯,面上显露着超越这个年龄的镇定和决绝。
众人休息了一天,继续上去,李凌被俞岁伯的那句话撑着往前走。
剖腹取来的小狗被李凌取名为“逐流”,因为没有奶,小狗一直很虚弱,被俞岁伯抱在怀里,大多都只能喝汤,偶尔有肉,俞岁伯便分给它一小口。
又三天过去,人们跨过了国界。
展现在面前的是巍峨高耸的连绵山脉,郁郁葱葱,遥遥望去像是绿色的海洋,这片绿如一块界碑,昭告着风尘仆仆的人们,可以停下了。
山脚多是灌木丛林,无数树根藤条错落有致地散布着,小山走着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就摔了一跤,吃了满嘴的泥。
满脸污泥的小山爬起来便惹得大家低声笑起来,小山擦着自己的脸也跟着笑了。
等小山站了起来,俞岁伯刚说:“大家走路注意脚下。”
忽而又听见“扑通”一声,阿黄走在前面大笑道:“这会儿又是谁摔了?”
回头一看,李凌像是被掰断的箸一般跌倒在地,整个人趴在一根粗壮的树根上,静静地,一动不动。
阿黄当即止住了笑,俞岁伯走过去扶起李凌,他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先去触摸李凌的鼻息,微弱但尚且还有呼吸。
俞岁伯松了口气,背起意识已经开始模糊的李凌。
这趟旅程还没有完,俞岁伯心想,他还要翻过这个山头,为李凌找到大夫。
自这天起,李凌再也无法自己行动,几个男人轮流背着,爬山的进程慢了下来。
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李凌忽而有了精神,他伸着颤巍巍地手,让俞岁伯将自己放下来,说:“已经撑不下去了……留我在这里,我终将和你再遇。”
再遇时,怕只剩了一堆白骨。
俞岁伯说:“再撑两天,老师,翻过这座山就有小镇和大夫。”
李凌笑了,“这是天命,傻孩子,命中让我留在这里。”
“老师,我不信天命。”
李凌看向了俞岁伯怀里呼呼睡着大觉的逐流,说:“愿我们再次相遇时,你能懂天命不可抗。”
众人围在一旁,根本听不懂两人谈论的内容,只知道李凌大约命不久矣,这番状态就像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那我便要抗。”
李凌嘴角的弧度又往上提了提,整个人显得安详又慈悲。
分明是大白天,忽地起了一阵惊雷,轰隆隆地,一阵又一阵,不曾消停,小山害怕地躲在阿黄背后,俞岁伯怀中的幼崽在微微颤抖,人们惊恐地看着天空,担心着一会儿伴随而来的暴雨。
只有李凌显得那般淡然,他拉着俞岁伯的手,将人拉到身前,说:“趁天道不曾觉察,其实这是你的……第……”剩下的字被掩盖在了雷声中。
俞岁伯握紧了李凌的手,忙说:“老师我没听清!”
李凌却没有力气再重复了,他最后看了一眼已然睁开眼的逐流,而后缓缓闭上了眼。
再也没有睁开过。
人们再一次挖坑时已经没了表情,如没有生命的木偶,刨着土,偶尔看一眼和男人一样依靠着树去世的李凌。
俞岁伯挖得用力,咬着牙似乎在和这降落的雨较劲儿,硬是要挖出一个深坑来,让李凌长眠于此。
俞岁伯一个人抱着李凌,让李凌平躺在坑中,他一边撒土一边对着闭着眼的李凌说:“老师,深埋在这里,天命还能让我们相遇吗?”
可已经没人回答他。
人们顺利地在重重山林中寻觅到了一处平坦开阔的地域,大家在这里休憩,俞岁伯却想着去小镇生活。
俞岁伯说:“我们已经逃了出来,可以回去过正常人的生活。”
人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
出逃的人们无一例外都被捉住以酷刑判了死刑,长期的逃亡让他们没有再接触外人,这下要让他们去和语言文字都不同的人沟通,实在是令他们害怕。
俞岁伯叹了口气,说:“那我们暂时先住在这里吧。”
此话一出,人们开始搭建临时的住所,俞岁伯放下怀中的逐流正要去帮忙,逐流却一步一步地跟着,这么一只幼犬跟在身后很容易不小心踩到而造成伤害,俞岁伯只得又抱起它。
到了夜晚,俞岁伯躺在简易的,用叶子铺成的床上,疲惫地睡去。
睡至半夜,俞岁伯忽而觉得脸上有些痒,他挠了挠,翻身继续睡,可那阵痒却没放过他,刚才左脸痒,这会儿变成了右脸痒,他继续挠了挠,迷迷糊糊睁眼看见是逐流,便将幼犬放进怀里继续睡。
还未入睡,怀中的逐流又开始使劲儿地挣扎,俞岁伯终于是坐了起立。
怀中的逐流冲着左边一个劲儿地吼叫,前脚趴赴着,警惕地盯着某一处。
俞岁伯瞬间清醒,拿起一旁的石子刀,看向逐流吼叫的方向,那里有一条毒蛇正待扑过来。
俞岁伯捞起还在前方的逐流,急速往后退一步,可这一步在毒蛇眼中就是机会,毒蛇吐着信子,猛地扑上去。
俞岁伯右手反拿刀,对着毒蛇的头,快速地一划,毒蛇触碰到刀刃便退了回去,俞岁伯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着这蛇。
毒蛇被激怒了,不断逼近,俞岁伯攥紧了刀,一人一蛇僵持对立着。
怀中的逐流乖乖地看着,俞岁伯左手揽紧逐流,右手抓紧石刀,半跪着,弓着背,眼睛紧盯着面前的猎物。
而面前的毒蛇也竖着身子,吐着信子,时刻准备着往前袭击。
一路走来,他们遭遇过野狼突袭,遇见过熊,甚至大象,每一次都凭着合作和活下去的心拼了过去,有受伤,有拼搏,但都过去了。
可这一次是俞岁伯第一次一个人面对危险。
他不能发声,一旦发声不仅惊动了大家,更是刺激了眼前的蛇,他面前还有一只需要被保护的幼犬。
俞岁伯跪下的脚不小心往下一压,对面的蛇像是找准了机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前,张着獠牙扑向俞岁伯的身体。
俞岁伯身子也跟着往上扑去,这一次刀不再为了击退猎物,而是一击斩断袭击者。
电光火石之间,怀中的逐流挣脱俞岁伯的控制,快速地跳过去咬住了蛇的身子,蛇受惊正要回咬,就在即将触碰到的时候,后面的俞岁伯手下发力,狠狠砍下,蛇头被斩下。
刚被斩断的身子仍旧在扭曲乱动着,看起来颇为骇人。
俞岁伯坐在地上喘着气,而另一边逐流松开了嘴巴,乖乖地坐在地上看着俞岁伯,那双湛蓝的眸子中闪着光,温润又动人,像人一样带着感情,俞岁伯还不懂。
俞岁伯笑出了声来,“逐流,你可真厉害。”
逐流小声“汪”了一声。
俞岁伯等蛇再也不动之后,将蛇捡起来用树叶杂物包起来,尽量不让血的味道四散,而后安抚般地抚摸着逐流的头。
第二天,其他人才知道有毒蛇来袭击,商量着需要将这里的住所修筑得更坚固。
俞岁伯失笑地摇摇头,遭遇突击,人们已经不像以前一样想的是如何逃离,如何前进,而是原地改变,看来是真的不想离开了。
城镇的生活,平凡人的生活对于逃亡的人来说已经变成了噩梦。
俞岁伯也由着人们忙碌着,琢磨着以后的生活。
俞岁伯偏头看了眼逐流,说:“要不以后我们合作捕猎,一部分拿来吃,一部分我拿下山卖吧。”
逐流看着他。
“怎么样?”俞岁伯问。
逐流还是看着他。
“不说话就是答应了。”
逐流眨了下眼。
“以后靠你了。”
逐流小声嗷呜了一声。
俞岁伯伸手握了握逐流的小脚蹄,盖章一般地说:“我在你在。”
人们开始忙着捕猎,俞岁伯拿着捕猎到的多的食物,带着逐流下了山。
俞岁伯是第一次下山,他朝着前走,甚至不知道会走过几座山才能到城镇,好在还有逐流陪着。
寨子里已经留了足够的食物,他和逐流便不再着急,累了坐在树荫下乘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