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好端端的花败了, 又是心爱之物, 直至回到林府, 黛玉依旧愀然不乐,连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了。
见黛玉寂静的出奇,灵枢把眼上下打量了一回, 出其不意的伸出手,以指腹拂去她唇边沾的一点点藕粉,牵了牵嘴角,难得与她玩笑:“贾府的糖糕有那么好吃?吃完了还带一些粉回来。”
黛玉呀了一声,琼玉似的脸庞无可遏制的染上红晕, 连秀而薄的耳廓也随之红透了,放佛一朵娇嫩嫩的睡莲, 让人不忍惊破。
尽管黛玉尚未及笄, 也知道礼教大防,但师父本是无意,不过仍旧当作昔日的女童待之, 却不想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袅袅婷婷的少女了。
至于灵枢, 他本来为仙君,对人间的男女之别从未在意, 又因看着黛玉从小长大,更是不假思索,但此刻见她窘得无以复加, 不知怎的也尴尬起来。
对视半晌, 黛玉忽而拿帕子擦了擦下颌, 一抬头冲他赧然的微笑道:“玉儿贪嘴了,居然被师父逮个正着。贾府的点心做得不错,下次我也去学一手,以后做了孝敬师父。”
这一笑,便打破了微妙的沉默,在星光下的黛玉,依然是一派的天真烂漫,笑意盈盈的瞅着他。
灵枢反而有点窘了,缩回了停在她颊边的手指,猛地又想起:“看你一路上不说话,难道是在贾府里有不顺心的事?”
不想告诉他花谢的事,黛玉面色一僵,赶忙摇头道:“现在谁还能给徒儿不痛快呢?只有我不去计较他们的份,师父多心了。”
灵枢心细,见她笑得有些不自在,却也不肯实话告诉他,便就不再问下去,只叮咛她:“天色渐晚了,你早些回去休息。”
黛玉忙答应着,转头往院子里走去,可心中因失了爱花无可释闷,一路随意的过树穿花,最后在东南一隅的花冢子前煞住了脚,暗暗思量:“仙芙已然枯萎,落在水里随波逐流不好,还不如收拾了埋在这儿,更洁净一些。”
一面想着,黛玉一面将芙蓉花儿兜住,蹲至花冢前,小心翼翼的掩埋在土里,一时被那落红勾起了愁思诗情,口内吟诵:“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
不料,灵枢其实一直跟着,站在她身后看了良久,忽而明知故问的道:“原来你不去歇息,是来了在此处葬花。只不过,我送你的芙蓉怎么凋谢了呢。”
黛玉诧异的一回头,只见他板着脸,俊颜一径的无表情,连眼神好像也冷锐了不少,心头没来由的一慌。
黛玉好像从没见过师父这个模样,正上下忐忑的时候,又见他似笑而非的盯着她:“师父只问你一句,以后我送的仙芙还给那浊物去碰么?”
黛玉这才醒悟过来,这芙蓉之所以败得离奇,全是因为师父不喜欢别人去碰,否则这花本是甘露滋养的仙葩,怎会莫名就枯萎了。
而黛玉不知道的是,灵枢从赠花之初也藏了些小心思,那仙芙本是他亲手所种,一点一滴的变化都逃不开他的眼睛,所以更讨厌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贾宝玉又接近了她,所以这“浊物”二字,倒是特指了贾宝玉一人而已。
因此,清池仙芙的主人平添了一丝气闷,这沾了灵性的花儿,自己便突然枯败了,反而让黛玉白伤了一回心。
正说着一阵风吹来,也不知是不是沙眯了眼,黛玉的眼眶里泛起了水光,委屈的咬着嘴唇:“不敢啦,师父别生我的气。”
灵枢眼睁睁看黛玉的鼻尖红了,仿佛极怕她哭出来似的,缓缓的上前了两步,揉了揉她的脑袋,叹道:“好了,你别哭,师父什么都依你。”
听他如此说,黛玉揉了揉鼻子,泪珠儿还在眼眶打转,却含笑的瞅着他:“那徒儿还要一模一样的花,师父愿意给么?”
灵枢什么也没讲,手掌轻轻的展开,又是一朵芙蓉自掌心绽开,同样的娇丽无伦,托到了她的面前,意蕴已不言而喻。
黛玉心中一动,禁不住眉眼弯弯的,向他撒娇的说:“不止要花,还要师父给玉儿簪上才好看。”她的嗓音又糯又甜,眸子亦越发黑亮。
灵枢原本还想晾着一会,叫黛玉长个记性,可她不知从哪里学来的使娇儿,又是悄悄的扯了两三下衣襟,还用一双水莹莹的眼睛望着他。
灵枢没别的法子,只好动手替黛玉簪在鬓上,暗自兴叹:“她如今不过一个凡间的小姑娘,我怎的被拿捏到这般田地了?”
只是,他那里会做这等事,自然是手忙脚乱的,簪了好几次,不是歪了便是松了,总是瞧着不顺眼,连鬓发都扯得散落了下来。
黛玉却好像觉得极有趣,一叠声的咯咯轻笑,声若银铃一般清脆:“师父瞧着手生得很,难道是头一回帮人簪花?”这话似玩笑,也夹杂着几分少女心思的试探。
灵枢也未忖度她话中的意蕴,无奈而坦荡的说:“你今日怎么傻了?师父是个修道之人,若时常给人去戴花拾帕的,成了什么?”
黛玉反而笑了一笑,教他先挽住了一把青丝,再如何簪上了花,神色间自有一股喜不自胜:“说的也是。不过一回生二回熟的,徒儿就吃些亏,以后多让师父簪两次,便学会了。”
灵枢虽不大明白,还来不及去理论,只见黛玉一双灵动的妙目微转,嘻嘻的笑道:“可是师父自己说的,只要不哭,什么都得依我呀。”
“……”灵枢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确实太草率了些。然而念头一转,自己本意下凡来便是要满足她的心愿,陪在她身边一生一世,那这一句“什么都依她”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了。
清秀的少女却把头一低,在他看不见的角度,偷偷的抿嘴笑了。在少女的心底,这话就好比一句誓言,就算他一时不解,她也情愿当真。
晚间,忙碌了一日的凤姐回到房中,见贾琏早早的倒在炕上,一脸忧思深深,不由诧异的问:“这是怎么说的,吃了耗子药的模样。”
贾琏瞅了她两眼,转念一想到白天道长的话,心头更焦躁了。如今他与凤姐成婚不过数年,还是如胶似漆之时,可这话又不好启口,便一翻身背对着她,含糊的应了。
等卸了妆,并头躺在鸳鸯戏水的红枕上,凤姐推了一推贾琏的肩膀,凑到耳边问:“我看你背过身,还能躲到那里去。”
又问他还是一声不答,凤姐深以为异,说道:“究竟怎么了?”
忽见贾琏坐起来,长叹了一口气,盯着她看:“你这回病的蹊跷,有没有想过原故。”
凤姐明显被问住了,再见贾琏的神情不似玩笑,便颦着眉道:“我与宝玉确实病得古怪,私下里也查探了一番,可惜一无所获,难道你听说了什么线索?”
贾琏却摆摆手,答非所问的说:“我问了那日救了你们的道长,他说唯一的化解之法,就是让你少说些话,且安静些就家和万事兴了。”
凤姐一听就火冒三丈,往地上啐了一大口,差点要扯着嗓子喊起来:“放他娘的屁!哪个道士胡说道的,仔细奶奶我揭了他的皮!”
贾琏同样半信半疑,内惧娇妻强势凶悍,道长神通也有目共睹,这才胸口堵得发闷,没好气的一哼:“我还不是为了你的病,那两日与老爷东奔西跑的,你不惦记着我的好,怎么还骂上了人,没心没肺了!”
一句入耳,凤姐先是一愣,再听外间别无人声,染得鲜红的指甲攀上了贾琏的胸膛,把声音放得轻软了些,笑道:“知道你的好处,我那能不记得你诚心待我呢?不过是那位道长的话,说得实在气人,好端端的哪有叫别人闭上嘴的。”
见凤姐娇媚动情,贾琏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犹豫的沉吟了一下,把那日如何请他来,如何在酒席上相面都告诉一遍,末了说:“道长特意告诫,莫要机关算尽太聪明,否则将来会累及家中,下了阴曹还要受苦。”
旁的细枝末节,凤姐一句都没听进去,唯有不义之财四个字,俏脸顿时灰白了起来,勉强的陪笑:“说得怪瘆人的,听得我汗毛竖了大半。不过你既然说这灵枢道长如此厉害,我以后依着他的话就是了。”
贾琏见她口气软了,稍稍安心了一些,转而便搂着娇妻入眠了。然而,凤姐却睡不着了,暗中盘算着:“这道人到底从何得知我弄权牟利的事?要是透露了风声,倒是可大可小的,不如伺机叫他死在我手里,才好放心呢。”
伴着这个念头,等贾琏早已睡熟了,凤姐方有些睡眼朦胧,恍惚间自己好像在梦里,荡悠悠来到一处刑场。四周全是撕心裂肺的喊叫,入眼皆是惨不忍睹的酷刑,看着一个个满头满脸的血,还有的在滚油锅中炸,凤姐忙捂住了双眼,只觉得恶心欲呕。
正在此时,不远处听见一声音唤她的名儿:“金陵王熙凤前来报到。”说着,就有两个吐长舌的厉鬼出现,一人手执一把锁来押她,逼着她跪在地上。凤姐抬头一瞧,头顶上有一绿幽幽的漆牌,上“阴曹地府”四个大字,便吓得魂不附体,几乎晕厥当场。
那十殿阎王坐在堂上,有判官捧着册子念道:“金陵王氏熙凤,在世巧言相辩,累犯口孽,为得不义之财,屡屡伤人性命,先入油锅地狱炸了一遍,再打入拔舌地狱,命小鬼掰开的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的拔下!”
凤姐忙从梦中惊醒过来,吓了一身冷汗。见贾琏鼾声大作,不由出了一回神,心想怎么那么巧,刚寻思要找那道士的晦气,就作了这样的噩梦。
思来想去,她权当是巧合一场,起身喝了口凉茶,便又盖被去睡了。然而接下来一连几日,每每一闭上眼,就是在各种地狱间受苦,害的往日爽利的二奶奶失寝了数夜,人都憔悴了一圈,贾母、王夫人瞧着都可怜见的,命她好生保养才是。
可惜,保养得了身子,却养不得草菅人命的心思。凤姐还是放心不下,一心想要刺探一下这个道士的虚实来。
与此同时,宝玉从贾母屋里出来,就去找史湘云。不料才进门,湘云就沉下脸来,故意向薛宝钗刺诘道:“那阵风把一个护花使者吹来了,这会子如何不去找你林妹妹?”
一边说,一边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阴阳怪气的笑起来:“哦,对了,人家林侍郎的千金对你们府上不屑一顾呢,哪怕老太太再疼爱,住了几日还是立马接回去了,亏得你还要送一碰俗花给人家掐着戴。”
宝玉不解何故,忙近前说:“好妹妹,这是怎么话说的?我可没有得罪你们,好好的就生我的气,到底为什么起的,总要告诉我个头绪。”
旁边的薛宝钗虽知端底,如今正在湘云恼火上,便一言也不发,捧着茶盅来慢条斯理的喝茶,只作壁上观而已。
湘云看宝钗并没阻拦她,以为自己的话也深得其心,愈加说的一发兴头了,满脸气忿忿的数落:“你不过碰了她的花,凋就凋了吧,偏她爱使小性儿,急的要哭出来一般,倒像谁欺负了她,可笑不可笑。”
宝玉原想陪个罪就混将过去了,可见史湘云的话不似往日玩笑,竟有三分切实的恼意,也由不得没意思起来,讪讪的说:“你和林妹妹在我这儿都是一样的,并没有分个高低亲疏,你生气便生气罢,何苦又去攀扯上宝姐姐,要被别的人听去,像是大家在背后说林妹妹的不是。”
宝玉本意不过中间调停,但湘云只当他还偏向黛玉,居然比不上自己与他多年的青梅之谊,不禁红了眼圈儿,又强忍着不让泪珠滚下来:“依我看,她与五年前没有什么不同,一点不知道顾全大局,当日为的一件斗篷闹到老太太跟前去,后来又责罚了鸳鸯和琥珀,岂不是叫我和凤姐姐没脸?其实只要她不吭声,把事情认下了,咱们在背后自然敬佩她。然而,像这般的行事,哪儿有千金小姐的样子,真真比不上宝姐姐。”
既然都被点到了头上,宝钗的闲心也装不下去,随即搁下了茶盅,落落大方的劝和两人:“你们都是太肯动气了,不过是一时的玩话儿。一个两个都是大人了,还说些小孩子家的话,叫人听了倒笑话。”
宝钗是无事不肯轻率的性格,此话也无非是各打五十大板。不过湘云的奉承还是让她有些悦意,只是宝钗的心机十分深细,轻易不肯表露在外,全是内里做的文章,并不像湘云一般,颦笑皆搁在脸上。
不过一想到方才黛玉的样子,宝钗不觉怀了别的居心。她这样重视一朵花儿,想必有什么原故在里头,看来还能拿来编排一番。
于是,装作无意的想起了一件事,说道:“云丫头的话也提醒了我,说起那朵芙蓉花,我也以为奇怪得很。咱们之前也处过一段时日,林姑娘也不是小气的人,怎的如此看中这花,就算开得再好,也不是个稀罕的东西。”
不出所料,一句话就引的湘云和宝玉二人忘了分辨,确实都觉得有些蹊跷。特别是湘云,她现下一听到黛玉的名字,心里就烦腻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