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这时,才见宝钗刻意的用手摸着腮,莞尔道:“要么,就是这花是别人送的,那送花的人是林姑娘看重的,故而才这般着急。若是这个原故,还说得过去,其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我倒真是想不出了。”
细想这一句意味,宝玉心内知道意思,却拧着眉不敢言语了。他虽然有些行为与世俗相悖,但天性还算一片淳朴,也不随意妄言。
湘云岁数比他们小些,想了片刻,仿佛得知了什么天大的机密一般,喜的拍膝叫道:“宝姐姐说的极是,她之所以那么宝贝,说不定就是一个不好宣之于口的来处,这么一想,真是没的叫我恶心。”
有时候,往往一个妄念就能牵扯出无数的揣测来,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捕风捉影的背后,一齐各揣的阴暗心机罢了。
犹未想完,湘云自个点了点头,鼻孔中已发出一声冷哼:“你看她句句不离自己的师父,平日里一直都是目下无尘的,只有提起这师父来时那神情大有不同。其实,爱哥哥病的一日我也偷眼瞧了一瞧,尽管是个着袍的道士,到底还是个二十往来的男子。看那背影,模样似也不差,嘴里说是一双师徒,到底如何谁知道呢?保不齐,那芙蓉花便是这道长送的也不一定呀。”
这一揣测实在歪打正着,只是恶毒了一些,透着含沙射影的含义。
不过宝玉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云妹妹素喜谈论,也不至于真安了坏心。可是这话若传出去,对林妹妹的声誉却有损,万一再被林姑父知道,闹得满城风雨的,连老太太和老爷这里也交代不过去。”
想毕,忙向宝钗使了个眼色,意图请她劝解两句,后者却当作没瞧见,仍旧笑着接口:“别瞎猜了,林姑娘出自诗大家,自幼的熏陶不同,怎么可能与一个道士牵扯不清,即使你说出去也没人会信的,还是别去讨这个没趣儿了。”
宝钗的语气甚为轻描淡写,却如同一枚细小的针,绵绵的刺进了史湘云的心尖,流出了一滴滴的酸涩来。
听了此言,宝玉心觉不妥,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还未插嘴,湘云已经站起身,脸色微有异样:“你们不信就罢了,不过我从来不是个信口雌黄的人,早多晚叫你们都知道,我说的才是正经话呢。”说着,一转身就进了里间,越想越认为自己有理。
留下宝玉和宝钗相对,静默了少刻,宝玉终于忍不住,向她期期艾艾的道:“宝姐姐,你方才为何不劝着些云妹妹,还句句话助她添了恼?”
谁知,宝钗脸望着宝玉,反朝他笑吟吟的说:“两三句随口的话,云丫头就是一时赌气,宝兄弟也别太当真了。说到底,咱们都是闺阁弱质的女流,平日里多说一句、多行一步都是错处,还能作甚么惊世骇俗的事?”
宝玉因担心自己说的造次了,再者听宝钗这一番话,说的句句有理,兼有堂皇正大,他又素来喜爱姐妹们,便相信宝钗也不是有心挑唆。
其实论起来,宝钗也没讲什么了不得的话,让人压根儿抓不到把柄。若果真的出了事,怪也只怪到史湘云的头上,怨她自己心志不坚。
想到此间,宝钗一面走,一面心中好笑:“当年不过一点小手段,就把云丫头牢牢地辖治住,实在不费吹灰之力。可笑她还自以为与我密厚,其实不过是侯门的出身好一些,无论才貌人品还是文采风流,究竟是逊色了一筹,也只有那人才堪与我相较。”
次日正值贾政休沐,一早就进了正房里。见他踏足,王夫人深为诧异,忙命丫鬟端茶送水,自己坐在西边下首,让贾政在东边上座。
等茶水烧好了,王夫人亲自奉与贾政,因问:“老爷有什么话吩咐?”
贾政接过茶,出了半日的神,忽然把茶碗往小几上一放,磕得一声明亮的脆响,让人跟着心头一跳:“咱们究竟是聋子和瞎子了!”
王夫人不知其故,但见贾政更了颜色,也吓了一跳,忙问:“此话怎讲呢,还请老爷明示。”
贾政见问,越发动了三分气,连吹得胡子也微微的颤动:“我们两个竟是掩耳盗铃!老太太一直太过疼爱宝玉,纵得他不思进取,整日与女儿们娇养在一处便罢了,如今长了几岁,居然作出这等下作的事来,倘或外人知道,你这做母亲的人,脸面要还是不要?”
王夫人早就怔住了,贾政便把灵枢的话一句不漏的说了,又拍桌又喝骂:“这个混账东西,人家道长当着大哥和琏儿的面,说得还含蓄了一些,真害我的颜面都丢尽了!”
这内宅的闺房之事,尤其是奴婢笼络主子的勾当,正触了王夫人的忌讳,所以乍然听了贾政劈头盖面的一通话,如同一盆凉水从头浇落。
然而,尽管她也疑心宝玉房中是不是出了狐媚,可眼下不是追究的时机,万一真的被老爷查实了,宝贝儿子恐怕凶多吉少,于是一个劲的大哭大叹:“老爷说那位道长灵验,我也不敢去辩,只是咱们的孩子虽然行事乖张,也不致于如此胡作非为,还求老爷宽我一些时日,暗暗察访个分明,莫叫一个人受冤。”
那贾政见王夫人泪如雨下,也不好佐得太过,又怕她妇人之仁偏袒宝玉,便冷笑道:“好,夫人既然如此说,我就给足十日的时间,让你们细细的去查,务必要查出他房中的子丑寅卯来!”王夫人知道贾政盛怒之际,此刻也不敢说什么,只低头答应着。
等贾政走后,王夫人左思右想皆不妥当,最后还是命人去叫凤姐来商议。凤姐也不知所为何事,忙忙的赶来,只见王夫人独自坐在炕上,流泪不已:“你来,我有一句话要问你。”
见了这般,凤姐十分讶然,又不敢去问,捧着茶陪笑道:“太太为的什么生气,可是丫头们伺候的不好,还是宝兄弟又调皮了?”
王夫人一壁拿绢子擦着泪,一壁自怨自艾的说:“因老太太在,我这两年看顾宝玉的饮食起居少了,听说他房里的丫头爱争风吃醋,恍惚还出了狐媚的东西。宝玉年纪还小,不能叫这种妖精似的蹄子勾引坏了,你找两个婆子替我暗中的察访,有那几个是好的,那几个是不庄重的。这事要紧,即刻就去办,要是有一句糊弄的虚言,我只拿你是问。”
凤姐尽管唯唯的应了,但依旧摸不着头脑。至晚饭后,等贾琏回来时,夫妻二人躺在炕上讲话,她便说:“那日在宴上,老爷们究竟说了点什么?今个太太发了一通火,说要好好的整顿宝玉房中的丫头。”
贾琏把靴子一脱,倒在炕上舒展了一下胳膊,漫不在乎的回答:“灵枢道长给宝玉相面,说他山根发红,早尝过了男女之事的滋味儿,还嘱咐要保重身体,免得掏空了身子。”说到这里,由不得舔了舔嘴唇,目光中透着淫|邪之气:“瞧不出来,毛还没齐全的小子,也学会玩女人了。”
凤姐也是意料之外,腮上不禁现出红晕来,轻啐了一口:“所以说这男人呀,不管年长年少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她别有妩媚的风韵,贾琏早就上来搂着求欢,又哈哈笑道:“咱们乐咱们的,甭管他们的闲事了。查出来怎么样,照实的去回了就是。”
这不查还罢了,一查却是心惊肉跳。
起初,凤姐也不愿意轻易得罪人,想着糊弄过去就算了。奈何王夫人似是不肯罢休,派了体己的嬷嬷和丫头,务必要仔仔细细的盘查清楚。
这下子,凤姐只好等每日老太太、宝玉都就寝了,从外面的洒扫的小丫头问起,一个个撬开她们的嘴。同时为了防止窜供,单独带到了相隔的小间里问,不出三四日就有了眉目,两个婆子都将所完之事回明。
凤姐听完,表面上还端着,内里已然在翻江倒海了。
据婆子们的审问,众口铄金的说,房内与宝玉有私的大丫头不止两三个,除却秋纹、碧痕,袭人和麝月也脱不了干系,况且这两个素日与宝玉最近,极有可能是最先与他同床的。
凤姐其实心中已信了大半,依然蓄谋的拿话气激道:“她们怎的知道那么清楚,难道是心生嫉妒,故意的栽赃诬陷也说不定。”
“奶奶有所不知,我们原也担心是嫁祸,特地分开一个个细问,但凡有一丁点颠三倒四的,又是饿又是打。这些事除二爷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有个快语的丫头说——”说到这句,那婆子忙转头四顾一看。
凤姐是个聪明过顶的人,立即将眼色一丢,身边的婢女明白,都自觉的往后面退去,才听她悄声的回禀:“头一件,仿佛袭人姑娘跟了宝玉最早,二人恐怕已有了三四年;第二件,麝月、碧痕她们的事,院里的人都有所知觉,天热有时候打发去洗澡,一进房就是两三个时辰不出来,门开了叫小丫头们进去收拾,连席子上都汪着水,可知这……”
话未说完,凤姐惊疑交加的喝道:“行了,别说了!”回话的婆子方悻悻然的住了嘴,垂手退回了原地。
袭人跟了宝玉三四年,那不就是他才九、十岁的时候,两人已经……越想下去,凤姐简直一个仰倒了。
凤姐在心中想了一想,一方面如何回太太的话是疑难,另一方面还是贾琏的话让她起了疑心。
说来全是这灵枢道长闹的,臭道士随意的一两句话,叫家中跟着鸡犬不宁,又兼诅咒自己来日有阴司报应,她便发了狠劲儿,命旺儿去寻一些地痞无赖,伺机要找找他的晦气,顺便试探一番,看这道长究竟知道她的事。
谁知找的七个地痞,就跟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此都渺无音讯了,凤姐这才惶惶不定起来,问旺儿:“到底是没人影了,还是携卷银子逃走了?”
旺儿也觉这事蹊跷得很,且对方又是一位道士,心中更添了敬畏,忙摇手道:“回奶奶的话,都仔细的问过一遍,家里都好好的在本地,也没给很多的银子,断乎不会这么些人一起逃走。瞧着这阵仗,竟像是……像是……”而后的话,居然也不敢说下去了。
凤姐虽一言不发,但也惊出了一背脊的冷汗,干脆暂停了手里的一些暗事,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然而令人惊恐的是,一日突然有人送来一口樟木大箱,指名要荣国府的琏二奶奶收。小厮们抬到内院以后,当着平儿、众丫头媳妇的面,凤姐刚揭开了一条缝,就有一股子血腥气扑鼻而来,她吓得忙撤回了手,只听盖子咚的一声,又沉重的合上了。
见凤姐面如白纸,平儿忙命人来打开,里面居然整整齐齐的放着一排的人手,只左手一个都不曾少,一个也不曾多!
众女眷仅瞧了一眼,骇得几乎昏死过去,凤姐更是身子一软,往后一倒晕在了当场。这事着实可怖可惊,闹动的两府之人无所不知,背后都在偷偷的议论,说是琏二奶奶伤了阴骘,现在有屈死鬼在向她索债。
那箱子里原还有一张拜帖,笔迹飘逸潇洒的写着:承荣府二奶奶关切,特将所遣之人一一奉还,容贫道他日当面致谢。若还有余事垂询,不论是私下放利,还是包揽诉讼,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只可惜,那凤姐斗大的字不认识一个,且这血淋淋的一幕着实可怕,谁还顾得上一张小小的帖儿写的什么。
凤姐又是个好强好面子的人,不妨有只言片语的入耳,不由的发急发愧,可又难以辩正,毕竟寻人滋事的原本就是她,反不好闹到官府去。
如此一来,宝玉丫头的案子,她也没精神管了,全交给王夫人的贴己去主张,自己还添了不少病症,在床上一连病了两个多月。
那婆子也是卖弄才干,一心要在主子跟前卖个好,更暗地里加紧施为,先把秋纹和碧痕两个逮住了,打了一顿饿了两天,慢慢的就支持不住,不仅哭哭啼啼的认下了,还互相咬出来许多的脏事,以求减轻自己的罪过。
这婆子也有些心机,始终没去惊动袭人和麝月,准备要在王夫人跟前,撕下这两个妖精东西的假面具,把这一干妖调的祸害都撵出去了才好。
与贾府的鸡飞狗跳一点不相干,黛玉的日子却是悠哉极了。
只有一日见师父备下一口木箱,又从厨房拿了只大猪蹄子,一边念了口诀,一边装进了箱子里,又一点不肯让她瞧见,秀眉一扬,便狐疑的问:“师父弄什么鬼呢,还不许我知道?”
却见灵枢的嘴角轻轻一翘,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回答说:“没什么,不过是有人要教训我罢了。”
“啊,教训你?”黛玉一愣之下,差点给笑岔了气,只叫“嗳哟”道,“快带来我瞧瞧,谁那么大的本事,要教训师父呀。”
灵枢看她笑得掌不住,俊颜也带了两分薄哂:“怪你师父话多了些,人家不放心,要叫我闭上嘴。”
黛玉正乐不可支,不自禁就把灵枢的手一捻,看着他取笑:“师父要是算话多的,那世间就没哑巴了,我还恨不得你多说些呢。”
灵枢只顾听她说话,也不理论举动,突然听外面乱嚷嚷的,不知出了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