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弓着身子斜靠在这方小船里,瞄着御明宸端坐在船尾一动不动如一尊雕塑,只有那发丝是随风飘扬的。天悠兢兢业业撑着船,朝山洞的另一边一直划着,居然划了出去行入了一条河,这一划就直划到了破晓。本以为他会飞在空中叼着某人的腰带拉着咱们前进,结果只是找了个木桨来划水。他说这是凡界,若是用了术法便会被天上的人知晓,派人来查了,此外还容易惊动魔界的焚莲族,那可不是盏省油的灯,这一族正事儿不干,千万年来整日光想着如何寻衅闹事,挑起混战。三千多年前御明宸就曾被骗去过一次,在三重法门中昏天暗地的斗了个三天三夜,最后还是那魔族的小皇子祭了魂石才把他给弄出来。后来那小皇子挨了一顿好打,也不顾断绝关系放下身段,踏过层层业火穿过天雷电闪,历经千难万阻来到御明宸的殿前拜他做了师父。从此他那二哥逮着机会就上天去找麻烦,最后还险些酿成大祸,御明宸也因此转世轮回下了凡。
“那…魂石是什么?”我朝边卖力撑船边奋力讲故事的天悠问道。
“魂石啊…就是…”天悠回头瞟了一眼一动不动的御明宸,见他正从怀中掏出那个装了黑玉的透明小瓶在手中凝视,像是在数其中的数量,表情安详,便继续说了下去:“魂石就是…焚莲族的护身石,交了它,便是意味着要托付终身。”天悠说的很委婉。我大概明白了其中含义,那小皇子是看上这个老神仙了。这倒也不奇怪,这老神仙生了这么一副仪表堂堂招蜂引蝶的样子,任谁见了都会喜欢,即便是个男的……我一细想不禁皱眉斜视了他一眼,说起来魔族的人似乎是不适合拜到天界的,听师父说,天界和魔界的气是相冲的,所以每次看风水他都要端一碗水来判气场,若是气场太杂,那屋必定鸡犬不宁是非口舌不断,然后他也就能趁机大作法式狠捞一笔。
“你一介神仙同这凡人泄露天机,不怕遭雷劈?”御明宸看够了那小瓶子,将它放回怀中,抬头用薄幸的眼神盯着天悠的脊梁骨。我刚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的天空中突然炸起一声响,紧接着又是好几处巨响,我以为真有天雷来劈人了,兀的扭头看去,只见河岸边一个穿了青绿色袍子的公子哥儿正拿了火折子点燃下一个烟火。原来已经驶到一处城镇了。
那青绿色公子哥见我们上了岸,快步迎了过来。
“皇叔!”他喊。
我看了看四周,再顺着他的目光寻过去,原来是在叫御明宸。不愧是神仙,连被贬下凡都能投个皇亲国戚,转念一想我似乎也是什么皇族来着?再转念一想又惊讶起他见了天悠这副样子竟然不会害怕,一观察才发觉他似乎并不能看到他。
“这位公子是何人?怎的穿了龙袍?”青绿色的公子哥用手朝我一指,用透着一丝机灵的目光打量着我。这公子哥约摸十七八岁与我年龄相仿,束发上扎俩黄色毛毛球,神采奕奕倒也亲切。御明宸八成没想到救个凡人半夜上岸都能撞见熟人,倒是天悠眼疾手快,趁着几发烟花炸响,一脚将他踹进了水里。御明宸倒吸一口冷气,眼见他的好侄儿扑腾着要淹死,还是我情急之下一把跳入河中将这位小皇子捞上了岸。
空中又炸响了几发烟花。小皇子受了惊吓蜷在地上神志不清,再看一眼天悠,竟然变成了个捕快装束的小哥,身旁还多了只骡子。不是说凡间不能用术法么?我翻了个白眼。御明宸嘱咐他将小皇子好生送到殿里,待目送那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晨曦之中,他才淡然转头朝我道:“把衣服脱了。”
我一愣,恍然间似曾相识。
“脱衣服?干什么?”我护住领口,才意识到这身行了一路好不容易吹干的衣服里外又湿了个透:“湿了那也不能脱,这是我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御明宸又露出他那薄幸的眼神,本来就很近的距离更近了一步,上手就来拽我的衣襟。
我边叫着“不要”边想着再顽抗一下就边被他扒了个精光,还剩了个底裙他也要扒。我心想这神仙简直太过分了,居然当街扒衣简直不把凡人当人看,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吗?他倒是停了手。
“在皇城穿龙袍,你若是想寻死便直说,我也省了费事救你。”
听他轻描淡写说这凉薄的话,我刚想顶回去,这人却劈头盖脸扔来个东西罩得我眼前一黑。拽下来一看,这神竟然把他的袍子脱给我了?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先穿上再说。他的袍子有股好闻的熏香味,心中顿时少了几分抵触。御明宸示意我跟上他,天愈发亮了,再磨蹭怕惹出更多乱子,我快步跟上去。
一路烦闷,我试着跟他套近乎,他都置之不理。他手上拽了我那还在滴水的袍子,我紧紧盯着,生怕他趁我不注意就给抬手扔了。就这么捱了一路,终于在午时前后听到他说一声:“到了。”
他的住处真大,前前后后里外加起来约摸有好几十间都是他的宅子,我不禁羡慕了好一阵儿。门口的侍卫见了主子都抬起手来作揖,又见了身后跟着的披了他们家主子衣服的我,纷纷露出不易察觉的惊讶。我拽紧领口加快步子穿过了门。
一路都铺了羊皮毛的地毯,脚踩在上头仿佛踏进了温暖的雪地。我四处东张西望着,这老神仙的品味还不错,假山、花草、溪流鱼池亭台走廊一应俱全,不仅色彩和谐错落有致,就连花木也都是分季节有条理种植的,这样的府邸何愁不能四季如春。
约摸是走到了后院,御明宸开了门,眼前不知是个什么殿,四周的雕花木墙是镂空的,里面摆了个法阵,再往里还有个冒着烟的池子里坐着个大丹炉。走到法阵边,他朝我勾了勾手,我寻思了半天估摸着是叫我把衣服还给他去池子里泡个澡,反正两个大男人旁边又没有别人,再这么扭捏显得我多小气,于是我袍子一解,递了过去,恰逢一旁进来个丫鬟,捧着做法用品过来看见我这副袒胸露背的样子,加紧放下盆小跑着走了。
御明宸一根手指将袍子推回来淡淡道:“我是让你靠边,你挡着我的光了。”
我这才发现地上的法阵真的缺了一角,赶紧退到一边。光线照射下来被铜镜反到法阵上补全了一角,御明宸用修长的手指拾起盆里的法器在掌心握住一划,鲜血瞬间渗了出来一滴一滴落在法阵上,阵中央蔓延着他的血变成红色,渐渐幻化生出了棵不大不小的树来,接着他举起法器挥动着口中念念有词,随后将个符绑在树枝上烧了,被烧过的地方缓缓开出了一朵七彩的花。
他伸出手将那七彩的花折了下来。
“这花,先借与你,须时刻不离身,待我找到法子带你去天界那方池子里泡过,再还来。”
“那这花要是丢了会怎么样?”我问。
“你会死,或者……”他欲言又止,随后补了一句:“或者他们发现尊山上的禅潮花少了一朵,抓你去抵。”
我心想他说的那山八成是座仙山,要是能抓去做个神仙也不错。
御明宸似乎看透了我在想什么,边踱着步子走出门边幽幽传来他的声音:“不过也把你烧了生一朵花而已。”
我手一抖连忙将花藏好跟了出去。
饭后又是一阵无聊,这老神仙真是个神仙界的楷模,连下了凡菜谱里都一样荤的也没有,全是些青菜萝卜,分量还特别少都不够我塞牙缝,导致我根本没吃饱。
此时我一边装出很有教养的样子端坐在不知什么殿的厅前,一边很没有礼貌的直勾勾的盯着面前果盆里的橘子。
一旁换了身袍子的御明宸坐了个把时辰也没有开口说让我吃,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什么人。我刚下定决心用食指戳了戳离我最近的那个橘子,门口跑来个侍从喘着粗气道:“王爷!不好了,韶妃请您去一趟宫中,说是四皇子受惊得了失心疯,吵着要上天。”
御明宸站起身用余光扫了我一眼,我默默跟了上去。
出了门已是日上三竿,这一路声色犬马人声鼎沸看起来都是些朝廷重臣的府邸,其中也不乏有几个是王公贵族,没想到从我的故乡到皇城仅仅是一山之隔就有如此大的差距。御明宸没骑马也没上马车,一路走来遇见刚好出门的同僚也只是淡淡作了揖。
“你还没说你祭神要做什么?”就在我百无聊赖烦闷异常的时候走在前面的御明宸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走快几步跟了上去一五一十说了,御明宸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你说…镇上大旱,他们让你坐船到湖里去求雨?”
我抠了抠脸:“对...他们还说那神仙不喜欢女的,就让我去试试。”
御明宸表情僵住了。我突然想起来天悠说的爱慕他的那小徒弟,也不知最后怎么样了。
“祭你那道士长什么样?”他良久又开了口。
我努力回忆着巫道长的样子——吊儿郎当、花天酒地、嗜赌成性、留着奇怪的小胡子、面色红润,整天笑眯眯的。
御明宸再次陷入了沉思。
“他是不是很爱啃甘蔗,口头禅是'看好了'?”
我瞪大了眼连连点头。
御明宸摸了摸下巴踏进宫门:“他那胡子,八成是假的。”
这皇宫,比我想象中要小一些,我原以为地上的砖不用金子也得用白玉,现在清一色都是深色石头方子,放眼一看倒是庄严肃穆得很。那小皇子住在偏殿里,刚进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味道,乌烟瘴气不知熏了什么香。
里屋的人闻声走出来,是个极美的女人,乌黑的长发配上精致的金玉盘成发型,绫罗摇曳着拖到了地上,大概是那青衣皇子的母亲吧,她见了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领着我们到了床边。
这小皇子此时边喊着:“妖怪要吃我。”边抱着床柱子不撒手,几个丫鬟劝都劝不开,整个床被他折腾得快散了架。御明宸不声不响从怀里掏出一纸符文走近了贴到他额前,好不容易暂时止住了呱噪。
“他这是中了邪,你们暂且回避一下。”御明宸淡淡道。
待屋里人走完,他将帘子全部拉上,眼前顿时暗了下来。然后他径直朝我走来,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我刚想逃走却被一把抓住了手腕,几乎是被拖到了床跟前。
我吓得大气不敢喘,只在黑暗中看着对方忽明忽灭的眸子。
“他受你蛊骨毒所染,你既已中毒,又救了他,索性好人做到底吧。”
他好歹还是解释了一番,我苦笑。就像杀鸡之前喂把米。
还没等我答应,一阵刺痛传来,手臂被割开了个口子,黑暗中不知他做了什么,只觉得一阵冰冷、发麻袭来,那种透骨的凉彻心底的感觉,似曾相识。一阵晕眩上涌,我腿一软瘫倒了下去,却是落入了一个柔软的怀抱。眼前忽的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他轻轻的朝我说:“别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接下来的事全凭周遭的声响猜测,只知道我在一个人的怀里,这怀抱竟有些熟悉。
耳旁的风呼啸吹着,他抱着我上了马一路颠簸,。
“速速备好热水,一斤黄酒,一株千年五色参。”下了马他飞快的破门而入,我听得出那是他的大殿,再走了几步,我便被浸入了水中。
他的指尖冰凉,掌心却是热的,拂上我的额头。不知为何心中翻涌不止,像是沉睡了千万年的悲伤情绪要瞬间冲破关口涌上心间。
“殿下,五色参上次您救四皇子殿下的时候就取走了。”丫鬟跌跌撞撞跑过来。
“你何必救我,”我苦笑着张了口,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正我是来祭你的,命是你的,拿去便是了。”我想说。
“既然你的命是我的,那便由我说了算。”他冷冷回道。
我确实说不出话来,也不知他为何能这样答我。身后传来一阵风,像是有人从天而降。
“虽说你这道长常年和神鬼打交道手下对妖魔鬼怪都司空见惯了,我也还是把他们都定住一下。”来人的声音很熟悉,像是——天悠。
“你怎么来了?”
“我看今年的五色参收成不错,就给你取了一支来。”天悠边说着边将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随即又倒吸了一口冷气道:“这才一弹指的功夫,这小可爱怎么就给你弄瞎了?”
御明宸漫不经心道:“亦旬染了他的毒,发作太快,再收回来便有些攻心了。”
我鼻头一酸,流下泪来。
“他已流黑色血泪,接下来怕是又聋又哑,用不了十二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化为一滩黑末。”御明宸的声音越来越弱。
“你这又何必说出来吓唬他。”天悠似乎有些生气:“为了你那徒儿宁愿不择手段作孽无数?你就这么肯定亦旬就是你死去的徒儿转世?”
“我肯定。即便不是我徒儿,谁染的毒,也该由谁来解。”
“如此说来害他落水的是我,这凡人不过多事救了他。”
天悠愈发的生气了,御明宸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但这样值得吗?放弃一切?万世神御明宸?”
听到这名号我喉头一热,想说话却噗的一声吐了出来。口中一片辛辣苦寒,大概又是黑血。
“没办法了,用净魂珠吧。”耳边忽远忽近响起玄妙的声音,天悠动作了一番不知掏出了个什么来,嘴里瞬间被人塞了个香气四溢的东西。“咽下去。”他说。
“你疯了?”御明宸声音发抖。
“就像你说的,谁范的事谁来解。八百年了,他若是出来透透气,我也好歇会儿,咱们七日后老地方见。”天悠淡淡说完,像是走到门口又停下了步子,远远传来一句:“那五色参还烦你省着点用。”随后又扬起一阵风,这回似乎是真走了。
御明宸将我从水里一把提起,掐住我的脖子低吼:“吐出来。”
从心底凉了个透,我从怀里摸索着掏出那朵小花抵住他,用微弱的气息说道:“还给你,万世神。”
倒抽一口冷气,那花被风吹落了地,手上的劲松了松,御明宸放开了我。我趁着他去捡花的空档拼命起身翻出水面朝外爬着,周围的声音连同自己的心跳渐渐息了,大概是要聋了吧,我不禁想起传闻中有一种人彘,最后还要被拿来当人油蜡烛烧的。
胸口逐渐蔓延的剧痛让我喘不过气来,黑暗中触到了面前冰冷的靴子,脑海中浮现出他那薄幸的不屑一顾的眼神。到底还是逃不出他的掌心,御明宸俯身抱起我,也不知去了什么殿,周围弥漫着清冽的熏香味,他锁了门,在一张柔软的床上放下了我,然后用那冰冷的指尖解开我的腰带。黑暗中的人总是慌乱不安的,我用手推着他的胸口,脑海中的记忆终于喷涌而出,这个人,曾经对我做过同样的事,就算看不见、就算化成灰我也认得。我用近乎卑微的口吻祈求:“你要我的血肉也罢,只求你别......”他沉默不语,静得只能感受到鼻息。“别害怕,这些记忆都是蛊毒带来的,是亦旬的记忆。”他将我袍子剥开,上了床,再将我揽在了怀里。亦旬大概是那小皇子,是他转世的徒儿吧。我的脸贴在他的胸膛上,那是温热的□□的皮肤。
“你就不怕我染给你?”我艰难的用发不出声音的嗓音发问,妄图他能松开一些,好让我能逃走。
“我是万世神,没了一世,还有二世。”
这名号始终如此熟悉。那喷涌而来的记忆历历在目,却又随着胸口的刺痛转瞬即逝,渐渐平息。
温暖的胸膛有规律的起伏着。一阵撕裂般的痛苦之后我竟兀的忘了他的名字。他一定是静静看着我如何被一点一点吞噬。
我慌乱的质问着却听不清自己的声音,抱着我的人将我揽近了胸口轻轻说了些什么,虽听不清,却知道他说了:“睡吧,醒了之后一切都好了。”
从他胸膛传来温润的心跳,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样,直到渐渐失去意识。
在梦里我卧在一朵蓝色的冰莲上,四周天寒地冻凝结成冰,时间仿佛停止了。只有面前这个一袭黑衣的男子散发着热度。
他的眸子是有些红的,骨骼分明、样貌明朗,一双浓眉衬得五官更加英气。
他就静静站在那看着我。随后一阵风吹来,便化作了万千黑色碎片四散飘零消失。
猛然醒来已是黄昏,擦了擦还湿润着的泪痕。右手还停立在半空中想要握紧什么。夕阳斜照在门框,隐约浮动若隐若现的衣角。我轻声下了床,紧了紧凌乱散开的袍子——是件绣了龙的衣裳。眼睛有些模糊不清,我努力回忆着发生的事情,却什么也记不起来。
踏过门框,一人着一袭白衣转过身,容貌埋在阴影里。我想了又想,轻声唤了一声:“师父。”
他蹙眉有些愠怒:“不许这样叫我。”
一阵头疼传来,像是一夜回忆起几辈子的往事,又在天亮前全部忘掉。
“我认得你,却又什么都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叫过你师父。”
他走近了些,脸上的不快更加明显:“我说了不许这样叫我。”
“那我该叫你什么?”我用淡漠的眼神回敬他。
他将双手环到身后,与我擦肩而过进了房间:“叫我辰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