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狗咬着他的衣摆,拖着他踉踉跄跄地绕出了那燃烧着的村落,到了那村落后一片干涸的河流旁,那河床中亦是覆着一层白色的粉末,河流中央搁浅着一艘货船。
他踏上了货船,走进了光线昏暗的船舱。
萧冥鼻间闻到了一股香火的味道。
那船舱四周都挂着纯黑的布帘,遮住了可能会透进来的阳光。
四周的布置像一个祭台,正中间桌上微弱的烛火闪烁着,左边的桌上有一个光滑的广口瓷瓶,萧冥走近一些,发觉里面装着深色的玉石。
那是招魂玉。
右边的桌上的鼎中插了几只招魂幡。
那白鬃犬朝桌上的一个沾满了深褐色污迹的东西狂吠不止,萧冥拿起那东西,发现是一本小人连环画。
那连环画的封面被大片的褐色污迹盖过,已看不清上面的图案。
他察觉到了这连环画上不寻常的力量的流动,动了动手指翻开了连环画,一些陌生的画面和声音便一股脑地在他的脑海中炸开,好像为着这被聆听的时刻,已经等了太久。
世人皆赞母亲于骨肉之爱,又是否理解孩童于母亲之爱?
那是一个太小的村落,隔绝于世,将世人投来怪异的目光摒弃在外,守着一亩良田,绕过一条寂静的水流,便是一整个世界。
村东头卖花,村西头买瓜,夏日里戏水捉鱼,冬日里溜冰堆雪娃娃。
还是个垂髫小儿的旷予,总爱把芍药叫做迎春花。
“旷予,那是芍药不是迎春,喏,这才是迎春花。”他母亲总是会不厌其烦地一遍遍纠正他。
母亲不知道,他本就是次次故意叫错那花的名字。
他知道那浓烈的色彩是芍药,淡雅的嫩黄是迎春,他总是太聪明了。
他羡慕对门那家的小子,分明还比他大一岁,看起来却是痴痴傻傻,他的母亲便要万事为他操心,每天送他去不过是五十步之内的先生那里念书,给他准备许多她亲手绣上了花的手帕,因为他总是弄丢,下午也照例是要来接他,给他带上刚做好的糕点。
难不成那小子才是先生口中所称的有大智慧者?若是变得同他一般痴傻,便也能得到那样的照顾吗?
不,不对,那人还有父亲照顾他的母亲。可他只有母亲一个人,一味地只是照顾他,又有谁来关照她呢?
他做一个聪明的孩子才正正好。
母亲喜欢他的聪明,能跟邻居们夸耀,他是先生所教最好的学生了,大家也都夸他漂亮,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他欢喜看到母亲脸上那种带着一点点得意的笑,但却不能明白这些东西有什么可羡慕。对门的那小子,从来没有被人夸过,可旷予却觉得,他便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已经是八岁那年,他从私塾回家,便撞见了那个面色阴沉,高大的男人。他和那人对上了眼,被吓得立刻躲到了厨房去。
妈妈过来拉扯他说,那是你爹爹,让他好好看看你。
旷予挣扎着,偏不要过去,他被那人吓坏了。他对着母亲的耳朵,悄悄道,那人真的是父亲吗?可是他看起来很可怕,他的两只眼睛怎么会是一样的颜色呢?
母亲笑了出来,怎么会可怕呢?我们这样的才是可怕呀。
可怕吗?可是他周围的人都是这样的呀,他从未觉得有何可怕,别人也没有。
那位父亲没坐多久便离开了,不知怎的,又把母亲惹哭了,旷予希望他下次不要再来了,有他在的时候,母亲都没有好好看过他两眼呢。
他要不要试着把鞋子穿反呢?母亲便能每天都提醒他了。
没过多久,旷予的小算盘确是没办法继续了。母亲不仅注意不到他左右脚的鞋子是否又穿反,甚至连他叫错花的名字也不再纠正了。
村里的大人们不知为何,都变得忧心忡忡起来,对面那小子的母亲甚至都不为他再绣新的手帕了。每到天色暗下来,早早地母亲便让旷予睡下了,不许他夜晚点着油灯看那些连环画。但旷予喜欢这样早早的睡下,因为这段日子他都是和母亲睡在一起,早晨又会被母亲叫醒。
还是照例去私塾听先生讲课,但先生也总是心事重重,再也没讲过这村落之外的山山水水、形形色色。旷予觉得不讲也罢,若人人都像他‘父亲’一般,长着一双那样的眼睛,那该有多可怕呀,他愿意一辈子待在这里,捕鱼溜冰虽是年年如此,乏味了些,但总不至于叫人无端害怕。
但他似乎总是不能如愿。
那日夜里,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