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曾经沉溺于过去无法自拔又时常对于未来抱有不切实际幻想的感性人士,我曾在分离这些年间多次设想过我跟周静鸣可能会出现的重逢场合甚至场景。
而其中占绝大部分想象空间且最能贴合我现如今仅存浪漫情怀和青春甜涩的,莫过于二人都事业有成后在老家排排芭蕉树略带青色的参差阴影下来个不期而遇,接着我们的脸上都露出几分诧异来,就像幼时我在外婆家背后那片小竹林深处初次碰见他一样,再随后便是再见面必不可少的喜悦和温情。
当然,我也知道这种一般只存在于小说或电影结尾的梦幻场景大概只会出现在我空想中,还有睡前刚追忆完似水年华的旖旎梦境里。
实际上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我们受邀参加其中一人长辈的寿辰甚至是对方的婚宴,身着正装作为好久未见的同辈或者故友,隔着繁密的酒桌在人声鼎沸之中相视而笑再续兄弟情。
事实证明我的预见性还不错,以及我仍然是个不切实际的乐观主义者。
在我成年后和他的第一次重逢终是不出所料发生在了饭局上。
——不过那顿饭是他爸的奠酒。
那是我回到C市后参加的第一场亲戚饭局,甚至是我人生中亲自参加的第一场白事。
甚至我外祖父母相继去世的时候我都在国外进行我紧张的课业无暇抽空回来。
其实这本来算是作为我母亲因为我跟上司闹掰就卷铺盖从Z市那家公司走人,还灰溜溜偷跑回老家这边深感失望和愤怒的补偿。
毕竟就算是我一改以前少年期的浮躁和冲动成为了一名算是合格的社会人,我依然对于见亲戚和赴宴这两者都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排斥和不耐。
所以当听我妈说是参加“乡下某个亲戚”的丧宴时,我面上爽快应下之后比共情提前的是叹气为什么有丧事也要设立饭局这种习俗。
但我从没想过是周静鸣他爸。
那个面相因为额头上的疤显得有些凶恶,声音因为常年吸烟变得极其沙哑,但在我第一次去他家做客就慷慨送了我只小鸡仔早年丧妻的秃头男人。
尽管我在此之前的几年间隐约听说他得了什么疾病身体状况不太理想的事情,但我居然直到去他葬礼的前三天才知道他被确诊了肝癌晚期一年多之久。
那个经常坐在周家大门后阴影处却总是笑得一脸慈爱的中年男人的脸霎时间再次变得无比清晰起来。
而且去世的人不是别人,那可是一个人养了周静鸣十几年的亲爹。
听着母亲在饭桌上唏嘘的我突然觉得食不下咽。
窗外像堆积了层层尘土的阴天乌云开始逐步扩散侵蚀。
我机械品尝着菜肴不着边际地想。
——本来以为是肺的问题,人怎么就被肝癌带走了?
周静鸣他虽说算是我亲戚,血缘却隔了十万八千里实在过于勉强。
毕竟是祖辈同村同院,多多少少都能给你硬扯出千丝万缕的关系出来。
我和他能够好几个暑假都粘糊在一起的前提其实也只是同村同院而已。
不过我们确实好的不能再好。
至少他对我而言。
是他教我怎么辨认喇叭花还有花生。
我们曾一同走在田埂上晒了上百次月亮。
他教我怎么使用弹弓和吹叶笛后来成为了我回城后跟班里那群不怎么玩得来的男生们显摆的主要技能。
我们在后院黄昏下跟村里其他孩子玩翻牌的旧卡片还被我带回去夹在相册里保存起来,之后每次搬家都会专门清点一次。
他直接贯穿了我小学整个六年的暑假。
当然我暑假不一定都待在老家乡下,但在老家乡下的暑假每天都和他待在一起。
甚至在我去了我爸工作城市上了初中后彻底跟他没见面的那些年,我都经常在夜里换位思考,要是让我放弃跟我同龄人的多数玩乐时间而陪一个比我小四五岁还娇生惯养的城市小屁孩待在一起几百上千天。
拉倒吧,倒贴我钱也绝不会乐意。
所以我说周静鸣是个完全温柔的人。
经常被夸能言善辩的我却只能憋出这么一句笼统却确切的形容。
就算对他的容貌细节除了在阳光下附着层薄汗的蜜色肌肤,和那双总是被笑弯的眼角遮掩到只剩一半的清亮眼仁外已基本被时光冲淡。但在每次午夜脑中巡游的他,登场形象外轮廓总被率先打上了一圈柔和光影。
然后这个总是带着圈柔和光影出现在我午夜记忆回溯中的人现在失去了他深爱的家人。
而我这个可能已经淡出他少年印象的弟弟现在要以半个陌生人的身份去参加他父亲的丧事。
以这样的形式在高一回老家过年那次在桥上根本只是对他遥遥一望后我作为同样一名成年人的再次重逢。
他看见我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得知他爸的死讯后流泪了吗?
他还会像以前一样爱笑吗?
我在出发前两个晚上都被满腹疑问折磨得辗转反侧,之前好不容易治愈因为夜间多思而导致的失眠似乎又开始复发了。
接着我在两三天重重思绪的捆绑下最后换上了得体的黑色西装跟母亲在那天回老家赴约参加了那场傍晚开始的奠酒。
灵棚搭建在同院大坝,几乎把整个大坝都排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