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身的温度从指间一点一点蔓延, 秦可卿仿佛被冰封的身体从指端缓缓解冻。她双手捧起茶杯深饮了一口, 热水从喉咙滑过,滑到胃里。
“瑞珠!”秦可卿突然唤。
正苦思冥想着摸不着头脑的瑞珠闻声抬头:“奶奶?”
“附耳过来。”秦可卿低声吩咐。
瑞珠想也不想, 立刻俯身过去。
秦可卿在她耳边如此这般的说了一遍。
瑞珠惊诧得瞪大眼睛, 她突然记起秦可卿突然变脸之前可不就是刚见到传尤氏话的人么?
她被自己这个猜测唬住了。
尤氏是贾珍继室夫人,说是秦可卿的婆母,其实二人不过相差五六岁而已。尤氏一向疼秦可卿,婆媳又都是慈厚宽顺、怜贫惜贱的人, 故此十分相得。不仅一丝嫌隙没有,二人出入成对, 好得如闺中密友一般。
瑞珠还记得之前秦可卿生病, 尤氏着急上火的样子。
她不明白主子为何如此,却深知此时不是长谈之际, 张嘴欲言, 最后却又生生的咽了下去。
她郑重的点头:“是。”
秦可卿焦躁的心略平复了一些,对着瑞珠微微颔首后,双眼一闭,直直向后倒过去。
瑞珠眼疾手快,立刻搀扶住主子,并大呼:“奶奶!奶奶!奶奶, 你怎么了?”
屋外廊下伏侍的丫鬟们听到声音, 手里东西一扔, 慌忙起身向屋里去。
这时候, 瑞珠已经扬声大喊:“来人啊!来人啊!”
这一喊, 丫鬟们婆子们疾跑进来,一眼瞧见昏倒的秦可卿,也不需要吩咐,立刻喊起来:“快!快请大夫!奶奶晕倒了!”
半年前秦可卿那几乎要了命的一场病,众人心有余悸,自然急招大夫。
有婆子帮忙将秦可卿搀到床上。
“奶奶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昏倒了?”
“许是这些日子累坏了。”瑞珠早定下了说辞,“奶奶的性子你们也是知道的,家里忙,她就是身上不舒服也是不肯讲的。刚刚奶奶说要去大奶奶那里,甫一站起来便昏了过去。”
众人不疑有他。
不及一炷香的时间,尤氏便风风火火的来了。
“你们奶奶怎么了?怎么会晕倒呢?大夫呢?大夫还没到么?”尤氏一叠声的问。
瑞珠垂着眼眸,一一回话。
尤氏亲自去瞧了秦可卿一眼,并再三催促大夫。
又半晌。
贾珍贾蓉父子俩亲自领了太医过来。
当然,这太医并不是真正的太医。别说秦可卿,就是尤氏也没有资格请太医。这一位,是被尊称为太医的普通医者。
贾蓉亲自领太医去内室。
尤氏反而出来。
贾珍瞧见尤氏,立刻起身迎过来忙问:“秦氏怎么样了?哪里不舒服?可醒了么?”
尤氏冷眼望着,心底愈发狐疑。
“她气息倒还平稳,只是昏睡着。”尤氏闻着贾珍身上明显的酒气说,“我听说老爷也过来了,恐怕你担心,特意来告诉你。”
贾珍明显松了一口气,张嘴,又无声阖上。
贾蓉很快与大夫一起出来。
贾珍虽未起身,却急问:“怎么样?还好么?可有不妥?”
尤氏垂下眼眸。
这位太医并不是什么高明的大夫,他完全没有发现秦可卿装昏的事实,而是顺着丫鬟们的话音儿说小蓉奶奶太过劳累,须好生休养。然后,开些益气补血的汤药便罢。
贾珍以往听了这话少不得责骂呵斥贾蓉几句,如今却对贾蓉视而不见,反而嘱咐尤氏说:“她身子弱,你多费些心,不要教她太劳累了!”
尤氏连连点头应承,并说:“我去里面瞧瞧她。”
贾珍自然颔首。
尤氏领着银蝶过去,行至内室她忽的驻足。
“奶……”
尤氏一抬手阻了银蝶的话,凝神竖起耳朵细听。
遥遥的,她听到贾珍斥责贾蓉:“你站着做什么?还不滚出去!老子现在瞧着你生气,速速离了我眼前!”
尤氏心里堵得难受,心底的怀疑快要将她逼疯了。宁国府里她是知道的,那些个不得志的奴才,私下里专能造谣诽谤主人。她是继室,又没有子女,娘家更是不堪,名为当家奶奶,却不敢行王熙凤之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焦大那天说的话,她本是一点儿都没放在心上的。贾珍是风流,可秦可卿身边动辄就是十几二十个丫鬟、媳妇儿、老嬷嬷们跟着,怎么可能会有不堪之事?直到她在贾珍书房里发现了秦可卿的发簪!
公公的书房里藏着儿媳妇的发簪,这怎么想都不正常!
她想了很久,想得脑仁子疼,终于忍不住趁着这次机会布局一探,本以为很快就会有结果,没想到……
“罢了,忘了想说什么了。”尤氏敷衍自己的异样,敲了敲额头,“真是忙糊涂了。”
说着,举步向秦可卿走过去。
此时秦可卿已经“醒”了。
“感觉可好些了?”尤氏微笑问。
秦可卿斜靠着引枕:“别的倒还好,就是头晕得很。”
尤氏坐在秦可卿床沿上,少不得细细嘱咐她注意身体。在其面露疲惫之色后,尤氏掖了掖秦可卿的被角,教她好好休息,然后,缓缓离开。
望着尤氏离开的背影,秦可卿目光闪烁了几下,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瞧见秦可卿的眼泪,瑞珠四下张望,见终于只剩她们主仆二人,立刻上前:“奶奶……”
秦可卿竖起中指抵唇,做禁声状。
别人或许不知道,她可知道尤氏起了疑心后她身边全是眼睛耳朵。
瑞珠是个难得好丫头,秦可卿不说,她心里纵然有千万般的不解与疑问也都自己按下去。
“我累了,把帘幔放下罢。我想睡一睡。”秦可卿吩咐。
瑞珠即刻照做:“我就在外室守着,奶奶有吩咐叫我。”
秦可卿点了点头:“好。”
待房间里只余自己一人,秦可卿立刻翻身起身,依着那看似荒唐的记忆尝试着引气。
和林黛玉全凭本能稀里糊涂的引气不同,秦可卿在太虚幻境是有地位的,是正经学过的。她循着记忆修炼,不过一个晚上就感觉到气的存在。心下顿时大喜。
没有人可以依靠的她,能靠的也就这有这虚无缥缈的神鬼之说。
幸幸好,老天爷没有堵死她的路。
翌日。
瑞珠发觉主子的神色好了许多。
秦可卿如往常般妆容精致的去向贾珍尤氏省晨。
以前,她要强,即便病着也是收拾得妥妥当当的,分毫礼数不失。如今,这妆容倒成了面具一般教人瞧不见内里的情状。
贾珍说:“你身子弱,合该养着,何苦拘这个礼儿?照我说,早晚你都不必来,好好在房里养着才是!”
尤氏也跟着附和:“正是!你这孩子就是太心细了!”
“媳妇儿不中用,不能……”秦可卿说着偏头咳了起来。
贾珍手一动,尤氏已经起身。
瑞珠等丫鬟也忙活起来。
尤氏亲自“押”秦可卿回房,并命她痊愈之前必须要好好休息方才作罢。
晚饭后。
尤氏再来看秦可卿,仔细问过饮食汤药后嘱咐她好好休息,这才离开。
在外人眼里,尤氏一向心疼秦可卿,以往秦可卿生病也是事无巨细的关系,自然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秦可卿和瑞珠却是有些不自在。尤其是是瑞珠。心里有了怀疑之后愈发觉得尤氏装模作样。
又五六日。
尤氏仍天天来瞧,并垂询。
“奶奶这些日子学着书里静坐,说是感觉好些了。”瑞珠如是说。
近日来,秦可卿以静坐为命忘我的修炼,也算是过了明路。
尤氏自然也听说了。
从秦可卿这次病倒,她就觉得有点古怪。
首先,时间上太巧。
然后,瑞珠待她也不如以前热情。也不是说瑞珠冷淡。只是,瑞珠以前一眼瞧见她就两眼发光,如今却是客气了。
所以,她有些怀疑秦可卿已经怀疑她怀疑她和贾珍了。
以关心为名,尤氏每每摸查秦可卿的情况都找不到佐证。这叫她有些头疼。
“甚好,甚好。”尤氏敷衍。
秦可卿却是不放在心上。
因为她越来越有底气了。
又约莫半个月后。
这日。
贾珍问尤氏:“媳妇她怎么样了?她这病得都有一个月了,怎么还不见好呢?”
这些日子,贾珍前前后后寻了有近七八位大夫了,有医术不精混事儿的,自然也有瞧出端倪不好明说囫囵带过的,大家都教好好休息,也说不出个别样花儿来。
“若是那张太医还在就好了!”贾珍眉头紧锁,“不行!还是得请张太医出马!”
虽然请来大夫都说秦可卿无大碍,可总病着实在没道理,贾珍委实是不信那些庸医的了。
至于他口中提及的张太医,便是一年前治好了秦可卿的张友士。
奈何,这位张太医并非京中医者。
去岁进京,是为给儿子捐官,暂住在了学生冯紫英家中。
贾家与冯家交好,冯紫英引荐了张友士。
后来因其治好了秦可卿,贾珍十分感激,曾与冯家合力助其子在长安府周边的州县得了县令官衔。
今岁中秋,张家还送来节礼。宁国府也给了回礼。
有此交情在,请张家太爷出诊,也不费什么。
于是,贾珍立时招来升拿着自己的名帖并齐备车马去接张太医。
尤氏垂眸,静静地坐着,并不阻拦。只是,沉默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转回头,尤氏就把这事告诉了秦可卿。
秦可卿怔住。
这位张太医她自然是知道的,医术是极高明的,宁国府上下无不称赞,不负冯紫英“医理极深,且能断人生死”的美誉。别的大夫问诊,总先要问过病人具体的病情,然后才诊脉开方。这一位,只诊脉便将她经期不调、夜间不寐、不思饮食等近十种症候一一说出,犹如神人。不说旁人震撼,就是秦可卿都被惊着了,要知道她自己都不能将自己的症候说得那样完整,无一错漏。
初时,他跟宁国府没有交情就点出她的病源除经期不调之外更重要的是思虑太过。如今两府交往密切,他若来了,她这病还不被一眼看穿了?
秦可卿心慌意乱。
“张家距京城不过二百多里路程,想来来升他们不过四五日便可回来。”尤氏望住秦可卿不停闪烁的眼睛,“有张太医在,你的病必然能好。”
秦可卿暗暗握紧拳头,修长的指甲在袖子里生生断开,面上却不敢流露分毫,轻笑着微微俯首:“媳妇儿无能,多劳公婆费心了。”
尤氏收回目光,眼角不着痕迹的瞥了瑞珠一眼。
瑞珠脸色苍白。
婆媳俩又说了会儿话后,尤氏按住欲起身送她的秦可卿,带着银蝶离开。
秦可卿命瑞珠送尤氏。
瑞珠回来,低声唤:“奶奶。”
秦可卿抓住她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轻声安抚:“别怕。没事的。”
已经到穷途末路了,慌也没用。
大不了,铤而走险,出底牌!
是夜。
贾珍恍恍惚惚的睡去,眼前似有秦氏袅娜身姿,他晃晃悠悠的跟着走过去。
不是秦氏是谁?
秦可卿站在凉亭中,一回头瞧见贾珍,嘴角缓缓勾起,竟是笑了。
贾珍顿时骨头都酥了。
他痴痴的望着秦可卿的好容颜,如同喝醉酒的人一般踉踉跄跄的向她扑过去,嘴里念着:“大姐儿,大姐儿……”
他不知道秦可卿的小名,又不愿叫她媳妇儿活着秦氏,便只换做大姐儿。
“站着!”秦可卿眼看他扑过来,连忙下意识的喝道。
贾珍也不知是如何思想的,居然真的站那了。
他如同毛头小子一般涨得满脸通红、急得抓耳挠腮:“大姐儿,我喜欢你,我真心喜欢你,我打心眼里喜欢你……”
贾珍竭尽全力的强调自己的喜欢。
秦可卿压下胸中的怒火,反问:“当真?”
“当真!当真!”贾珍没想到秦可卿会这样回应自己,顿时大喜过望,“我若哄你,教我天打雷劈!”
秦可卿见不得他那副样子,移开目光,淡淡的说:“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