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到底有哪些人, 父皇自己查不好吗?”
萧奕谨缓缓的抬头,望向了宣元帝,他黑色的瞳孔之中,犹如死一般的宁静。
那一声父皇, 用上了讥讽的语气。宣元帝本是要发火,可他的表情却藏着一丝悲拗,这让宣元帝心中顿时生出几分复杂来。
自己毕竟真心宠爱过这个孩子。
“你如此大逆不道, 朕容不得你, 若是早早道出一二,朕……朕或许……”宣元帝斟酌着用词,最后那话反倒是轻了。
萧奕谨却笑出了声,表情疯狂而又悲哀:“容不得我?是啊,哪里有容得下我的地方, 谁能容得下我?”
“所以你就这么做?”
“我为何不能这么做?”萧奕谨从地上一点点的站了起来,紧咬着牙关,“我只是, 为自己找了条能活的路。”
这话,让宣元帝一阵语塞,在他知晓真相后, 曾有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处置萧奕谨。
他那时挣扎过, 痛苦过, 也辗转难眠, 可想来想去, 萧奕谨都该杀, 斩草除根,不留活路。
他寻不到他的活路,正如萧奕谨看不到自己的活路一样。
宣元帝张了张嘴,诛杀的话到底没能说出口,反而转了个弯道:“只要你说出来,朕可以免去你的死刑。”
听到这一句话,宣元帝身旁的人立马睁大了眼:“皇上,若是被大臣们知晓……”
宣元帝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住口。
那人便只得闭上了嘴,将目光放向在裴清砚身上,面露担忧。
裴清砚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仿佛宣元帝对萧奕谨的手下留情,于他毫无关系一般。他方才已经走到了苏慕晴身边,自己什么都可以不在乎,唯独眼前的人。
宽大的袖袍之下,裴清砚握住了苏慕晴的手。
苏慕晴心脏都提了起来,砰砰的跳个不停,生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她的脸上泛起烂漫的桃花色,一时间艳如朝霞。
偏偏这个时候……
“别添乱。”苏慕晴朝裴清砚做着口型。
裴清砚嘴角扬起微弱的弧度,周身的冰冷寒意也驱散,犹如三月和煦的清风一般。他也轻轻的做着口型,回了句:“觉得我添乱,为何不推开?”
苏慕晴被戳中的心事,耳根都红了起来,想隐藏也隐藏不了。
她只得将头低得更下去,掩饰着自己的羞怯。
裴清砚嘴角的弧度更大,低声凑了过去:“是我不对,捏着你的手,不怪你没挣脱开。”
所有人目光都放在萧奕谨身上,如何能注意到两人细微的调情?
可萧奕谨不同,他喜欢苏慕晴多年,一眼便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
萧奕谨不自觉的捏紧了手,嫉妒犹如小虫啃食着他的心脏,令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萧奕谨望向宣元帝,冷笑了一声:“父皇不杀了我,如何能把这七皇子的身份还给裴清砚?莫非父皇要向天下人诉说是你认错了儿子么?”
宣元帝面容浮现疲惫之色,终究拂了拂手,侍卫押着萧奕谨离开了大殿。
他背对着身子,没看萧奕谨一眼,只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许久之后,宣元帝的声音才出现在大殿之上,他缓缓道:“清砚。”
“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裴清砚的生疏,令他哑然,仿佛一根刺深深刺入喉咙,令他尝到血与痛的滋味。
“清砚,父皇……”
裴清砚垂下眼眸:“七皇子以下犯上,理应受到此惩罚,想必朝臣都会明白皇上的。”
宣元帝转过身,眼底满是震惊。
他明白裴清砚的意思,竟是让萧奕谨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这世上也再无七皇子了。
可他和雪拂的儿子怎么办?
他可以把最好的东西给他,来弥补之前犯下的过错,清砚难道真的能舍得这一切么?
“清砚……”宣元帝无言以对,嘴唇颤抖的叫喊出他的名字。
然而裴清砚却朝宣元帝行了一礼,带着苏慕晴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的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宫殿,外面却是辽阔的天空。
当踏出的第一步后,淡金色的阳光穿透了乌云,从万千苍穹直射而下,将周围的阴霾一点点驱散。天空也渐渐蓝了起来,裴清砚深深凝视,转身朝着苏慕晴微微一笑。
“慕儿,回家吧。”
—
在那之后,苏慕晴听说太后离开南阳城,去到一处道观颐养天年。
皇帝终究不能忍受这样的太后,为了自己的母族,同萧奕谨勾结起来,还百般觊觎他真正的儿子。这让他感到无比恶心,说去道观,不过是个借口,如今的太后就是个废人,整日躺在病榻上,想必下半辈子也只能这么活了。
知道这件事情内幕的人极少,太后身旁的人全被皇帝换了个透,如今派去的全是效忠皇帝的死士。
四月即将到来,桃花尽谢,于路边处纷扬,已呈现衰败之势。
可这些烦心事全都被裴清砚挡在了外面,苏慕晴一心只照顾着时日不多的谢瑜君。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风吹进了窗棂,桌上也湿了半角。
苏慕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看到的是坐在一旁做着夏衫的谢瑜君。
在她周围,萦绕着静谧与温暖,在看到苏慕晴时,她才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急忙朝后一藏。
苏慕晴放下了碗,无奈的微笑:“别藏了,我早见着了。”
谢瑜君脸色微红,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将东西拿了出来:“娘是看夏日将近,像给你做一身夏衫,你看看,这花是不是绣得极好看?”
她时日无多了,偏偏这种时候最是小孩儿心性。
苏慕晴眼眶有些微热:“天底下会亲手做夏衫给我的,便只有娘了。”
谢瑜君浅笑:“不是还有绣娘吗?”
“不一样!”
谢瑜君低着头叹气:“有时候真后悔没能给你个亲生兄长,这样娘走了,他也能护着你些……”
苏慕晴有些泣不成声,眼泪顺着脸颊,滴到了药碗里。
眼泪和黑色的药汁混合在了一起,不用喝也明白这药的苦涩滋味。
谢瑜君的声音放得越发轻了:“娘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总需要依靠旁人,到现在也拖累你。”
“我就喜欢,旁人管不着!”
听到她的话,谢瑜君忍不出笑出了声,连忙走过去,用袖子擦着苏慕的脸。
“乖囡囡,别哭了。”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儿话,门外一个人影伫立许久,月光照在他的身上,说不出的清冷出尘。
直到里面没了说话的声音,裴清砚才推开了门,谢瑜君微笑着看他:“每次都要你抱着她回去,慕儿也是太小孩心性了。”
裴清砚看了怀里的苏慕晴一眼,那上面满是泪水,他的心一阵揪着疼。
“谢姨,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就算一辈子小孩心性,我也护着她。”
谢瑜君微怔,仿佛想起刚刚苏慕晴说的话。
她的表情越发柔和,如水一般的温柔。
不得不说,这两人在某些方面,的确很相似。
“快带她回去吧。”谢瑜君回到了屋子里,看向那还未做完的夏衫,“只可惜我现在手抖,做什么都不好看了。”
裴清砚抿着唇,轻声道:“把那东西给我行吗?”
谢瑜君脸露诧异:“诶?”
可裴清砚没再说一句,脸上的表情满是认真。
谢瑜君对裴清砚十分信任,虽然心中存疑,还是把东西递给了他。
裴清砚朝她微微鞠躬,抱着苏慕晴离开了此处。
几日后,裴清砚令下属来传话,顺道还带回了件荷色的夏衫,上面的纹饰栩栩如生,灵动飘逸,做工好得连南阳城最好的绣娘都比不上。
谢瑜君不由咂舌,震惊无比的看着那小厮:“这是……?”
“公子说,这件夏衫他为夫人代劳了。”
“他还会绣活?!!”
“这个公子也交代了,说是区区绣活,有何难的?”
谢瑜君:“……他怎不让绣娘或者裁缝做?”
小厮顿时面露尴尬,他自己也问过这个问题,现在依稀还能记得裴清砚那副淡定的样子,恐怕公子巴不得亲自经手小姐的大小事宜呢。
“这件衣衫,便有劳夫人交给小姐了。”小厮不敢久留,说完便溜了,生怕谢瑜君再问出点儿什么来。
谢瑜君在门口伫立许久,拿着夏衫,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五月正式来临的时候,苏慕晴便穿上了那件衣衫,她同裴清砚一起游湖的时候,炫耀般的在他面前说:“这件衣服好看吗?”
裴清砚淡淡瞥了一眼,眼神幽深。
苏慕晴笑着凑到他面前:“这可是我娘亲手做的,不许你说不好看。”
裴清砚一把揽住了她的腰:“自然不敢。”
苏慕晴脸上顿时泛起了红晕,心脏扑通乱跳,慌乱与酥麻感渐渐占据了大脑,再也不敢在裴清砚面前嘚瑟。
“你……你放开我。”
裴清砚却勾起嘴角,在她耳旁轻声低语:“这辈子都放不掉。”
苏慕晴耳根滚烫,似乎自己周身全都沾染了他的气息,恍然间,她还能闻到由裴清砚身上传来的淡淡竹香。
四月芳菲谢,湖面还漂浮着淡粉色的桃花瓣。
苏慕晴忍着鼓动的心跳,在他唇角落下一个吻。
裴清砚骤然间睁大了眼,分明遇上这种事情,她总是羞怯得不知所措,今日这是怎么了?
“我,我总不能一辈子都被你欺负着。”
裴清砚笑出了声,仿佛要融进四月的清风里,那满天颓败的桃花,纷纷扬扬而下,同缥碧的湖面融为一体。
过了许多年他都记得,她脸上漫开的桃花色,让天地都为之失色。
—
萧奕谨行刑那一日下了极大的雨,雨滴犹如石子一般落下,发出啪嗒的声响。
天空被乌云所遮挡,四周只剩下昏暗,连剧烈的狂风都吹不散阴霾。
裴清砚坐在二楼,身旁的下属疑惑的问:“皇上既然想让萧奕谨以七皇子的身份去死,那为何不给他一个体面,还要让百姓看见他是如何被行刑的?”
裴清砚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如此大张旗鼓,不过是想让萧奕谨做饵,引出他身后的势力,一网打尽罢了。”
那人面露震惊,毕竟宣元帝在朝堂上表现得极为爱护萧奕谨,甚至把他行刑的日子都推迟了许多,表面上看,便是朝堂上的那些大臣逼迫他对萧奕谨动手的。
“毕竟……萧奕谨还是七皇子,弑子这种事,自然不能高高兴兴的做。”
所以这期间做足了戏,还称病好几日不上朝,全凭着大臣的‘逼迫’,又在民间造势,这才真正下了命令。
裴清砚便是太通透,才不稀罕那位子。
下属忽然间明白了裴清砚的意思,久久沉默不语。
他原以为,是宣元帝重情,本性也仁慈,原来在这里面,还藏着这些肮脏的东西。
眼看着就快行刑,裴清砚望向了狼狈的萧奕谨,说了句:“快来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余光却瞥到了窗外。
在人群之中,一个清丽的身影却占据了他的大脑。裴清砚脸色瞬间变得凝重,立即站了起来。
而下属顺着他的目光,这才注意到了下方:“那不是……”
“不是让你们看好吗!”裴清砚低吼了一声。
下属也慌乱了起来:“苏小姐这几日都在苏家,我们也……”
裴清砚忽然见到了苏慕晴身旁的苏映晗,不由头疼了起来。
原来是苏映晗,难怪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可以苏映晗的才智,他难道猜不出今天有多危险吗?竟还将苏慕晴也带来了,真是该死!
裴清砚飞快的下了楼,身影没入雨中,他尤为迫切,生怕慢了一秒,便让苏慕晴遇上危险。
他早该察觉,苏慕晴怎么可能不来看萧奕谨最后一面?
雨下得越来越大,冲刷在他的眼前,几乎让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周围的一切都灰蒙蒙的,他的眼里只剩下了那个身影。在终于拉到苏慕晴的手后,裴清砚悬吊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慕儿……”
喉咙只发出半个音节,人群之中却骚乱了起来。
裴清砚暗骂一声,脸色已是尤为难看,在百姓冲撞之中,把苏慕晴牢牢抱在了自己的怀中。
只是短短的时间,萧奕谨便被救走。
这一番变故,令苏慕晴始料未及,自从萧奕谨出事后,之前投效他的人里死的死,逃窜的逃窜,已经不成气候了。
可哪里想到,他们还敢拼死一搏,为了萧奕谨主动赴死。
苏慕晴只看到慌乱的人群,远处传来兵器碰撞的声响,渐渐的越来越大:“发生什么事了?”
裴清砚凝神望着远处:“这边!”
可现在走哪里还来得及,外面已被重重包围,一只苍蝇也飞不出。
那些乱党被围困,包括里面的百姓,萧奕谨已经被救下,在看到裴清砚的那一刻,他的眼底迸发出仇恨,若是令人抓住他,或可威胁宣元帝,他们就有了一线生机。
裴清砚这副样子,显然是装扮过的,不想被人认出来。
可萧奕谨如此憎恨于他,日日都恨不得杀了他,或许旁人会认错,他却绝不会认错。
萧奕谨刚想喊出口,可在见到他身边扮着男装的苏慕晴时,萧奕谨的眼瞳狠狠一缩,到最后那句话只烫在了喉咙深处。
“陷阱,是陷阱!”
“外面的兄弟是不是都被杀了?”
那些效忠萧奕谨的人也越发绝望,没过多久,外面便射进来千万支箭,带头的人紧咬着牙:“里面还有百姓,他们难道什么都不顾吗!”
会些武功的尚能自保,可那些人只能被一箭射穿而死。
裴清砚的下属已经赶了过来,带着他们杀出了重围。
苏慕晴远远望向萧奕谨,发现他也在看自己,那一个眼神,透着决绝。
雨竟在此刻小了些,可地上已经积了好些雨水,混着泥水和鲜血,几乎快要汇聚成血海。
雨水冲刷着萧奕谨俊美的脸,他却缓缓朝她露出一个笑容。
那笑容和他在章府时狡黠捉弄她时的何其相似,苏慕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了。
那一瞬间,苏慕晴的心绪万千,眼眶竟有些湿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个身穿斗篷的人带着萧奕谨离开,而他们的人也越来越少。
“走了也好……”不知不觉,苏慕晴竟呢喃着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裴清砚已经带着苏慕晴和苏映晗到了安全的地方,由于外面的埋伏,今日死了许多的人,放眼望去全是尸体。
那名身穿斗篷的人走得太急,竟被风得帽子后翻,露出了真正的容颜。
苏慕晴认出了她,便是萧奕谨的养母沈兰。
在他们快要消失在自己视线之中的时候,却有一个御兵出现在他们面前,仅仅一秒便刺穿了沈兰的胸口。
伤口的周围顿时漫出血色的花朵,艳红得犹如曼殊沙华,染红了寒青色的衣衫。
“娘!”
萧奕谨嘴唇泛白,一脚踹翻了人,将沈兰抱在了自己怀中。
他浑身的鲜血都快结冰,就连他方才快死的时候,都不曾有这样的感觉。沈兰养他多年,在这个世上,唯有她是真的关心自己的。
萧奕谨忽然很恨,恨上天不公。
明明快要逃出去了,偏偏在充满希望的时候,上天却给予了他这样的答案。
沈兰的手已沾满了血,她久久的注视着萧奕谨的脸,嘴唇蠕动了两下,让萧奕谨完全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周围都是雨声,快要把沈兰细微的声音给淹没。
萧奕谨凑到了她面前,才听到她的声音。
“士杰,娘……对不住你……”
萧奕谨眼眶赤红:“你为我操心劳力,并无半分对不住我。”
沈兰眼中渗满了泪水,雾气让她看不到萧奕谨的脸,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娘只想让你平安,他们都逼你,娘不逼你。”
长久以来在心中盘踞的戾气,仿佛就因这一句话而烟消云散。
萧奕谨手颤抖着,想要止住她的血,可那些血怎么也止不住,反而染红了他的手掌。
他手里是沾了不少的人命,明明他最不想沾染的,便是沈兰的血。
为什么?
一切的一切,全都事与愿违。
“他们逼我扛起一切,逼我选择去恨,逼着我去死……”
沈兰已说不出话来,嘴里又吐出几口鲜血,她的脸色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纸。
她想起自己年幼时曾看到的异闻故事,说是民间杂戏曾有种极其残忍的手段,将小女孩从小养在花瓶里,长出畸形的身体,供富人一笑。
此时的萧奕谨,同这异闻故事里的女孩何其相似。
她疼了多年的孩子,却被人逼迫至此,甚至没人能够拉他一把。
不……
沈兰缓缓的挪动着脖颈,余光注视到了远处的苏慕晴。
或许他曾有一次机会,却被她亲手扼灭,若非苏慕晴,如今的裴清砚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沈兰艰难的抬起手,像再抚摸一次萧奕谨的脸,可她用了极大的力气,都没能触碰到他,手指离他脸的距离,只差微毫。
沈兰便这样永远闭上了双眼,萧奕谨的哭声在瞬间凝滞,眼泪从他的脸颊滑落,只呆愣愣的看着一切。
一切的感触都麻木了起来,他没入了更深的黑暗之中。
“主子,快走啊!”
“追兵来了,快!”
身后有部下拉扯着他的身体,可萧奕谨却无法动弹一步。他抬起头,看到剑光闪过,明明能够躲得开的,这一刻,他却扬起了头。
雨落在身上,锋利的剑峰划过胸膛,他竟感受到了一瞬的炙热,是他自己血喷涌而出的滋味。
倒下去的那一刻,萧奕谨缓缓闭上了眼。
数日的折磨,肩上的重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