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累了。
这样,便再也不会有人逼他。
下辈子,若他真的转生于沈兰腹中便好了,他只是单纯章府的二公子,肆意玩笑,欢乐洒脱。
那样的日子,该有多好。
—
当所有的叛党都拿下时,宣元帝才出现在裴清砚的视野之中。
他冰冷的注视着这一切,仿佛早有预料,早就明白他的亲生父亲是何样的人。
苏慕晴淋了雨,浑身发起了抖,嘴唇也开始泛白。
裴清砚注意到了她,便将身上的披风解开,披在了她的身上:“当心着凉。”
可苏慕晴还是止不住的发抖,这件披风根本不能为她带来半分温暖。
“慕儿,你冷吗?”
“冷,好冷。”
她目睹了一切,看到萧奕谨和沈兰如何惨死,也看到萧奕谨的解脱。
她虽不喜萧奕谨,可在章府的那几年,她到底和那少年相处过,再多的厌恶也在此刻烟消云散。
裴清砚主动凑前,将她紧紧抱住:“我也冷。”
失魂落魄的苏慕晴这下才注意到了裴清砚的脸色,他比她的还要难看,消瘦得仿佛随时快要倒下去。
他从来掌控一切,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苏慕晴身上的颤抖忽然停止了,伸出手去抱紧了他:“这样好些了吗?”
裴清砚握在她的脖间,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嗯。”
时间悄然间流逝,苏映晗和下属早已经离开,独留两人在这座狭小的房间里。到处安静得不像话,苏慕晴还能听到裴清砚心脏跳动的声响。
他的呼吸渐渐平缓,却还是一个汲取温暖的孩子,抱着苏慕晴不肯撒手。
“我有时,会羡慕萧奕谨。”
“……羡慕他?”
“嗯。”裴清砚的声音压得极低极轻,“我无父无母无友,也没有家。”
苏慕晴听得心酸,眼眶也渐渐红了。
他很孤独,这种遗世的孤单,让人的心犹如被一只大手给捏住,只剩下心软和窒息感。
“我只有你。”
他在感情泯灭前的那天,遇上了苏慕晴。
裴德胜是什么人,裴清砚已经不愿意再多回忆,数年的苟且偷生,才换来一丝反击的机会,只是多年来的伤害却依旧存在。
他疯狂的想报复一切,最终在客栈,遇到了他得唤妹妹的人。
他为了活下去,心里藏着怨怼,狼狈不堪的喊了她三声妹妹。
这世间给予他的,满是痛苦和荆棘,唯有她是万丈乌云覆盖下,冲破黑暗的一缕金色阳光。
—
十月深秋,叶子已被染成了金黄。
红枫覆盖了整座山林,飘散在空气里的,还有桂花的香味。天气温暖得刚好,兴许再过些日子,便要彻底被寒气侵染。
早上章鸿送走了出征的大儿子,他手里拿着一壶酒,走到林中一座坟茔。当初在那场大雨里死去的所有人,全都被埋在这个地方。
虽简陋,死后到底没被挫骨扬灰,连座坟也不剩下。
“夫人,我今日又来了。”
章鸿一夜间像是老了十岁,佝偻着身躯,宛如一个老人,再不复当初的凛然。
以酒浇地,得祭亡魂。
“章家从来只学会一件事,便是明哲保身,这一次……我又这样选择了。”
章家在皇帝面前犹如一条狗般的摇尾乞怜,皇帝看他们可怜了,丢了根骨头给他们吃。章家便忍下所有屈辱,装作兴高采烈的模样,在地上啃食那根骨头。
章鸿不知道,若非自己大儿子常年征战在外,这次会不会逃过去。
可,他终究又舍弃了一人。
年少时,他将心中对魏雪拂的爱恋深藏于心,父亲骂他,他表面应承下来,可那份不甘却压抑了几十年。
后来发生的那些事,皆是因为他摇摆不定。
若真的明哲保身,便什么都不要参与;若真的不服,便所幸冲一次。
然而,他什么也没做到。
章鸿想起沈兰,年少时的她也曾娇羞着脸,温柔的唤他夫君。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沈兰变得尖酸刻薄,变得不近人情?
章鸿想了许久,至今没有印象。
他无力的摔倒在坟前,颓然的喝了好几口酒。正当此时,林中忽然出现一个人影,章鸿到底是习武之人,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谁!?”
等人影凑近,章鸿才看清了她的容颜。
“灵犀?”
沈灵犀眼瞳如一潭死水,并没有理会章鸿。
她蹲了下去,拿出篮子里的酒水和菜肴:“姑姑,表兄,灵犀来看你们了。”
“灵犀,我……”
沈灵犀打断了他的话:“这里是沈家众多罪人的乱坟,这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章鸿满是痛苦,他最无脸见到的人,便是唯一活下来的沈灵犀了。
那件事情发生之前,他便同沈兰和离,从此陌路。
所以,他才苟延残喘的活了下来。
“你可有被人欺负?”
“我好得很。”
“灵犀!”
沈灵犀那柔弱的眉眼都凛冽了许多,逐渐带上了和沈兰相似的神情,她那时受父兄庇护,是个大家贵女。
而如今,早已受尽风霜,哪里还能依靠旁人?
她以前总不明白姑姑为何成了那副疯癫的模样,后来沈灵犀自己渐渐懂得了。
把她逼成那样的人,是章鸿。
“你滚吧,姑姑和表兄不会想见到你的。”
“脏了他们的坟,更污了我的眼。”
章鸿脸色苍白无比,一时间后悔万分。
可他的模样,只引来沈灵犀一阵讥讽。
又是这副样子!
魏雪拂死之后,他还能给姑姑看,现在姑姑也死了,摆给谁看?
“再不走,我明日便把你拜祭沈家族人的事宣扬出去!”
若说平日,章鸿或许会恼羞成怒,只是他心怀愧疚,曾尝试过帮沈灵犀,却惹来沈灵犀的强烈拒绝,沈灵犀还曾因为这件事情销声匿迹了些时日,章鸿便再也不敢随意出手了。
天色阴沉沉的,快要下雨了,章鸿颓废的低下了头,一步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沈灵犀含着热泪,眼眶微红的望向那些乱坟:“姑姑,你看,他骨子里便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可喜欢的?”
任他多么悔恨的模样,做了便是做了,摆出这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不过是求得一丝安慰。
还好大表兄早就不认他这个父亲了,宁愿守在苦寒的边关,也不肯回南阳城。
如今章鸿孤身一人,就算活着又如何?也是他的报应。
雨终于落下,令那些枫叶飘洒而落,轻盈的覆盖在乱坟之上。
沈灵犀拜祭完了沈兰和萧奕谨,又离开了这个地方。
她走时仍止不住的恶心着章鸿,那一瞬间,她仿佛能明白苏慕晴对章鸿的恨,他毁了姑姑,也毁了谢瑜君。
章鸿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不明白?
他骨子里,便是刻薄而卑劣。
—
苏映晗月夜独酌,手里拿着白玉杯,神情中带着几分怅然。
正准备饮下去的时候,苏慕晴夺走了他手中的酒杯:“别喝了。”
“……你怎么来了?”
“又是什么事令兄长郁郁寡欢了?”
苏映晗看向了苏慕晴,她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衫,月色之下清丽出尘,容貌美得宛若画中仙姝一般。
苏映晗一时间愣神,太多的酒令他已醉了过去,不复往日那般了。
“兄长?”
“萧奕谨行刑的时候,是我带你去的,还让你遇到那些,你可曾怪过我?”
“那件事,是兄长在算计我?”
苏映晗神色凝重,轻轻点了下头。
他又想起了什么,转而摇了摇头。
苏慕晴看得笑了:“到底是什么?”
“算计的并非你。”
“那是谁?”
“……徐星淳。”
听到这个人名,苏慕晴还有些惊讶。兄长怎么会对他如此执着?仿佛要将他挫骨扬灰,看着他受尽折磨才行。
“他是哪里得罪了兄长吗?”
也许是因为苏映晗喝了太多的酒,他的神情带上了醉态:“他哪里是得罪我这么简单?我和他是死敌。”
苏慕晴惊呼了一声,哪知苏映晗却继续说道:“他害我还得这么惨,我要让他比我惨一百倍,带着洗刷不掉的污名去死。慕儿,你会不会觉得我太残忍?”
苏慕晴没能说话:“……”
苏映晗见她这副样子,自嘲的说:“你明日便要出嫁,我不该同你说这些的。”
“我知道兄长心里藏了许多事,便说出来吧,我听着。”
苏映晗久久的看着她,到最后终究开了口。
那一夜,兄妹二人说了许多,大部分都是苏映晗的醉话。苏慕晴却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如何一步步打压得他无翻身之地的时候,再诱导着他,给予他一个爬起来的希望。
徐星淳铤而走险,给沈家出了计策,想救出萧奕谨。
徐星淳总以为是自己做了选择,实际上,却是苏映晗逼着他做了选择。
答案自然很明显,他的尸身,还埋在乱坟里。
苏映晗已醉得不省人事,低声嘟囔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慕儿,你为何同上一世不一样了?我,我狠不下心去算计你。”
苏慕晴眼神变得柔和,静静的聆听着他的话。
夜已经很深了,苏映晗的声音也越来越小:“狠不下心算计……就只能当你是我的家人,今后……我会好好保……”
最后那个‘护’字尚未说出口,苏映晗便沉睡了过去。
在徐星淳死后的第五个月,他终于能从无尽的害怕和悔恨里□□。
他无法做到爱别人,毕竟经历过那样的事。
可幸运的是,他还懂得如何去爱自己的家人。
苏慕晴早就令丫环回去拿了薄被,轻轻盖在了苏映晗的身上。
“小姐,不喊公子醒来吗?明日可是小姐的大婚了,公子这样……明日怕是起不来。”
“今日夜风刚好,月色也美,便让他在这儿吧。”
丫环脸上露出难色,毕竟明日便是大婚,可得累许久啊,还是早些安歇的好。
苏慕晴却笑着说:“我陪着他,你们先下去吧。”
最后一夜了。
—
十月末,天气开始转冷。
街道两处满是枫树,落下一地火红。
苏慕晴和裴清砚乃是皇帝赐婚,裴清砚又是朝中新贵,这婚礼自然办得格外隆重。自萧奕谨的事情之后,皇帝便给裴清砚赐了新府,修葺得比王爷的府邸还要金碧辉煌。
他对裴清砚的宠爱日益加深,以前一些大臣还总看裴清砚笑话,觉得不过就是个太监养子,可宣元帝这一番恩赐下来,他们渐渐不敢再提及裴清砚的身世了。
毕竟传闻宣元帝的宠妃提了一嘴,便彻底失了宠,打入冷宫。
萧奕谨那件事情就像是个契机,以往的懦弱仿佛是一件披在表皮的衣衫,如今褪去过后,逐渐露出了他原本的杀伐果决了。
宣元帝格外看重这次的婚礼,就连柔嘉公主也转了性子似的,嫁妆单子一添再添,苏慕晴自然成了人人艳羡的存在。
“这声势还真是浩大,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太子娶太子妃呢。”
“现在皇上对裴大人,可比对那几个皇子都要好呢。”
几个贵女揉烂了帕子,裴清砚的容貌的确出众,可以前谁瞧得上他一个太监养子呢?
当个面首也就罢了,区区太监养子罢了,谁愿意做他的正妻?
可今时不同往日,谁叫人家现在得皇帝看重。
嫉妒自然不能摆在眼前,恭贺婚礼的时候,谁都做出笑眯眯的模样。
只是有些的确气愤的,私下暗暗咒骂着:“哼,苏慕晴得意不了多久,裴清砚迟早失了皇上的恩宠!”
婚礼已渐渐至了末尾,天色也暗了下去。
流玉扶着苏慕晴去了屋子里,还愤愤不平的讲着这些。
“任她们说,何必在乎这些?”
“小姐……”
苏慕晴一把将盖头掀了下来:“我饿了,你去厨房要些吃的过来。”
流玉见她今日的模样,忘记操心她不该把盖头拿下来。灯下看美人,又是刻意打扮出来的,自然比往日还美七分。
她看愣了神,好久才失了魂魄一般的走出去。
南阳城那些贵女,没一个比得过她家小姐的容貌,唯一能媲美的……还是身为男人的姑爷。
等流玉走后,便只剩下苏慕晴一人在屋子里。
裴清砚要应酬,还不知多久会回房呢,今日操劳了一整天,她没立马睡过去就算不错的了。
天气已经开始转冷了,屋子里点了暖香,从香炉之中氤氲而起。苏慕晴站起身,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屋子。
“真大……”
她心里明白,皇帝大约是愧疚,这才给了裴清砚最好的。
苏慕晴想再朝里面走些,便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她还以为是流玉,头也没回的说:“把吃的端过来,咱们边赏月边吃。”
哪知道没多久,便听到一阵低沉的声音:“夫人原来这么有闲情逸致。”
苏慕晴立马回了头,才看到一身红衣的裴清砚。
他极少穿这样艳丽的色彩,外面的灯火阑珊,照得屋子透亮,苏慕晴看他许久,心脏也止不住的跳动了起来。
“你怎么……”
裴清砚用纤长如玉的手指拿起桂花糕,凑到苏慕晴嘴边:“自然是听流玉说我的夫人饿了。”
苏慕晴脸颊微红,脸上明明还抹了一层胭脂,这样看便更秾丽了。
她的肤色极白,便犹如冬日红梅。
玉树堆雪,雪裹琼苞似的美丽。
裴清砚眼神跳动着幽暗的光芒,忽然没拿手指喂她,而是倾身在她唇角落下一个吻。
“甜吗?”
苏慕晴呆呆的:“啊?”
“我方才,先偷吃了一块。”
他是指桂花糕?
苏慕晴忍住羞怯:“甜。”
裴清砚嘴唇扬起:“其实我刚才没偷吃。”
“那你……”
“我就想让你说甜。”
让她说一个男人的吻甜?
苏慕晴脸色爆红,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径直的朝另一边走去:“流玉,去换一盘来……”
裴清砚从身后抱住了她:“夫人,就用这一盘吧,我知道错了。”
苏慕晴还在气头上,他就知道欺负自己,方才还骗了她,哼!
“我才不想吃。”
“那你不饿了?”
“不饿!”气都气饱了,饿什么?
谁知这句话一落下,裴清砚就仿佛眼神一亮那般,炙热的气息都倾撒在她的脖间,烫得泛起了桃花色。
他解开了她簪发的步摇,一头青丝如银河便泄下,今日的苏慕晴美得惊心动魄。
“慕儿,你终于属于我了。”
都被拐到床上了,苏慕晴才想起,自己又被裴清砚给欺负了。
不过……
她抱紧了裴清砚,心甘情愿的落入他的怀抱里。
这怀抱甜蜜而充斥着毒液,一不小心便会弄伤自己。
直到现在为止,苏慕晴都有些害怕。
那天在苏家同裴清砚的细谈,知道他天生凉薄,除了自己以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动感情。
然而她却做出了一个选择——
此生,若君不离,我亦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