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腔里都是些带着硝烟的尘土味儿。我的耳朵就像被人使劲得按住了,蒙蒙地只听见远远近近的轰隆炮响。
泥土雨点般砸下来,噼里啪啦地落在我后背披着的棉袄上。如果不是有些大块的石头砸得我脊椎骨生疼,我还有心思去附庸风雅,想一想"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境。
在四处炮火里,时间过得很慢。
我觉得自己就像将脑袋拼命往沙子里钻的鸵鸟,自欺欺人地装死缩在这个看似安全的狭小空间里,漫然数着数不清的炮响,然后等待徘徊在身边的死亡降临。
在等待死亡的心情里,时间过得很慢。
但我终究还是在失去意识后醒了过来。醒过来之前觉得头疼欲裂,醒过来之后摸上脑袋,便摸到了厚厚的纱布。
记忆宛如被震散的鸟群一般又飞回来,虽然有些纷乱无序,但好歹也能让我理清楚来龙去脉。
炮火渐稀疏之时,谨慎心透支的我毫不设防地掀开掩盖物露出身体来,一枚炮弹正好炸开,将一块敦实的石头吹到了我的面前,给了我一个右勾拳。
我便昏了过去。
但好在救援队也因此发现了我,在大部队撤离之前将我抬上了担架,装上了运输伤员的驴车,送到了后方的临时医院。
这里原来是医院。
嘈杂的背景音在我意识到这一点时陡然清晰起来。就像换了个声卡或耳机,微不可闻的哀哀哭泣在惨烈的嚎叫与嘈杂的安慰声中也清晰地宛如在耳边。
我不禁在视线瞧过去之前闭起了眼睛。
我不敢看。如果不是手也被绑在床上,我甚至会死死按住耳朵,就算压住了伤口,使得它迸裂流血我也不会放开。那些声音太多太绝望,一个勉强忍受着头疼的普通人承受不来。
哭泣声渐渐停住了。我知道那个人找回了克制力,将本能的,无法控制的软弱哭泣压抑了。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伤痛能让一个人声音哭到沙哑,尤其是无意一瞥中看见的那个满脸沧桑的身经百战模样的中年人。
不过没有人对他投以同情或其他什么视线,因为每个人都自顾不暇。
我的双手被绑着,医生和护士也不担心我咬舌自尽,不担心我失去理智地打砸珍贵的医疗器具和药品。但是我却想捂住耳朵。
我艰难地开口,但陀螺般的医务人员只抽空给我的嘴唇沾了点水,扒了我的眼皮看了看便走了。我想是我太安静的缘故。
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伤员也是。不过会哭的伤员都是离死亡最近的,自然得先紧着他们来。
我唤了句,"医生,给我松绑。"
一个护士过来,观察了一下我的神情,选择信任了我。不过她可能疲倦到无法做出选择,只是相信我不会自杀。
毕竟我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有被弹片划破肚肠。
我旁边那位仁兄神色呆滞地捂着肚子,厚厚的被子盖着,似乎也不嫌热。我掀开被子,扶着头走了几步,感觉良好。
身体素质果然是战斗的本钱。
获得了自由,我却不想再躲进被窝里睡觉了。我站在这片似乎看不见尽头的血海泪海里,只觉得四面八方带着腥味儿的风都在催促我走出这个死神来得最频繁的地方。
白大褂与黑大褂争斗着,喷溅的鲜血是他们各自掉落的弹片。胜负各半,两败俱伤。
我在狭窄的走道里挪了几步,干脆找了个缺腿的同仁的病床坐了下来。
他像其他大多数失去肢体的伤员一样在发呆。在思考着死亡和苟活。
活着固然好,但是腿没了,他要怎么像之前一样凭着打仗威风地活呢?乱世之中,一个普通人能依靠的,只有他自己健全的身体了。
但是死了也不甘心。家中老娘就凭着他撑着一口气,邻居的小芳或许也咬着牙等着他回去成亲,隔壁王老虎或许还等着看他笑话,落井下石。。。
该怎么办呢?
我坐了下来,在嘈杂里拍了怕他鼓囊囊的空荡荡的被子。
"兄弟,我坐一会儿行不行?"
他还陷在无解的思考里,点了点头想要缩起腿,恍然想起了他的腿没有了。
他扫了我一眼,不无嫉妒地皱起眉头,神情排斥。
我只是怕妨碍白大褂们在这些羊肠小道中腾挪转移所以找个地方坐下,并没有与人搭讪的想法。不过我这个人到哪儿都安静不下来,于是也不顾被打死的风险触这位兄弟的霉头。
"哎,兄弟,你从哪儿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