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前，杨花谷镇。

夫子讲到“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桌上计时的香落下最后一粒灰，十几个小孩原本摇头晃脑跟着夫子念书，霎时扔下书本欢腾了起来，奔向室外。

蹲在窗外的罗小七正在琢磨什么是“气”，黄昏的光线猛然一个荡悠，四五个小孩堵在他的面前。

当先的小孩四肢粗壮，留了一个元宝头，冲罗小七喊道：“交不起束脩又来偷听，我们要告诉夫子！”

夫子学问厉害，手里的戒尺更厉害，罗小七曾经因为偷听被抓，夫子用戒尺抽得他的脸颊肿了半个月。他连忙站起来，几个小孩七手八脚抓住他，元宝头叉腰挡住他的去路。

元宝头说道：“想跑，没那么容易，把束脩补上！”

元宝头上前，伸手往罗小七的怀里乱摸。街上卖糖人的摊子还没收，现在摸到铜板赶过去，应该还可以买到几根糖人。但罗小七哪里会有钱，身上旧衣缝缝补补，如今被元宝头撕扯着，“嗞啦”撕开一道口子。

胳膊被人卡住，还有一人抱住他的双腿，罗小七愤怒地用脑袋往元宝头撞去，“砰——”元宝头后仰跌倒，罗小七再用脑袋往左侧的小孩撞去。

左右的小孩撒手跑远，元宝头在地上一通乱嚎。罗小七走过去，跨步骑在元宝头的身上，抡起拳头往元宝头的身上砸了一通。远处的小孩大叫起来，夫子持着戒尺往这边跑，罗小七跳起来往外飞奔。

他一路跑过黄昏的街道，跑出小镇，气喘吁吁又跑了几里地，旷野无人，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停住，一屁股在地上躺倒，抬头看着云色叆叇的黄昏天。

“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他默默念着，心情却是愉悦极了，仿佛得到了什么极其珍惜的宝贝。将今日偷听来的文章反复念了半晌，忽地自嘲一笑：“我这跑得要断气的样子，是会上天还是下地啊。”

罗小七从地上爬起来，往远处的山坳走去。

杨花谷一带地势复杂，尤其此处，山坳绕绕转转，稍有不慎便会迷路。白日里可以依靠太阳辨别方向，如今太阳快要落山，夜间的山路实在不好走。罗小七生长于此，也不敢确定自己一定能够安全找到回家的路。

罗小七快步走着，绕到了一处山坡背后。

山坡碧绿，水草丰茂，几只羊正在悠闲吃草。大羊的脖子上系着草绳，不远处的石块间有几颗细弱的槐树，草绳的另一端便绑在槐树树干上。

罗小七走到树下，解开草绳，然后数了数羊。大羊两只，一公一母，小羊五只，都刚生出来不久。他数了数，小羊只有四只。

罗小七一下子着急了，在附近找了起来。

丢失的小羊是最小的一只，生下来的时候比别的羊崽要瘦一圈。当时是半夜，别的小羊都在喝奶，这只小羊连站都站不起来，大羊也不愿舔它身上的胎血，仿佛已经放弃。

罗小七却不愿意就这样丢掉小羊，自己用干草替小羊擦干净胎血，又挤了些羊奶，抱着小羊喂它喝。折腾到天亮，小羊终于可以瑟瑟缩缩地站起来，一步三摇晃地走到大羊跟前自己喝奶。罗小七也累到瘫倒，差点直接在羊圈里睡着。

罗小七找了一圈，没有找到，不禁疑惑了起来。小羊至今走路都有些晃悠，跑起来还能摔着自己，即便是走失了也应该是在这附近。

往日放羊，只要牵出两只大羊，小羊们会立刻跟上。罗小七今日出来晚了，着急赶去学堂，也就没有留意到底出来了几只小羊。他想了想，决定先回家看看，说不定第五只小羊一直都在羊圈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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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小七赶着羊回家，母亲正在院子里忙碌。院子是用篱笆围成的，种着一畦又一畦的绿蔬，篱笆上爬着牵牛草。

“不是让你早点回来收东西的吗，又跑哪里玩疯了。”罗大娘用一块藏蓝花布裹着发髻，上身穿酱红布衣，下身则是深青色布裤，脚上的黑布鞋沾着一些泥，俱是打满了补丁。

她面无表情地收拾着院中的野菜——今天罗小七出门晚，便是帮忙晾晒这些腌制过的野菜。

罗小七不敢吭声，把羊赶进羊圈，仔细找了一遍，没有看到小羊。

羊圈是用泥土混着石块砌成的，后面已经塌了一角，只因为还有篱笆围着，便一直没人管。但那只羊长得太瘦小，哪儿都能钻。罗小七绕到篱笆外，又找了一阵，没有。

母亲的声音不耐烦地传来：“你在羊圈里等死啊，还不出来帮忙！”

罗小七连忙跑过去，将装着干野菜的箩筐往屋子里搬。再出来的时候，母亲直接走到他的面前，扯着他的衣服问：“这是怎么回事，又打架了？”

忙着找小羊，罗小七已经忘记了胸襟处被元宝头扯坏的破洞。他还没想好借口，母亲已经粗暴地推搡了他一下，口气甚是不耐烦：“你能不能哪天消停点，别总给我惹事！”

罗小七便也不想借口了，立刻说道：“我自己会补好的！”

“哼，长本事了。”罗大娘转身，去菜地里拔了几根萝卜，准备做晚饭。

罗小七呼了一口气，继续去搬院子里的野菜。搬完了，他摸进里屋，开始找针线和布头。天不黑得彻底，母亲是不允许点灯的，灯油太贵了。

罗小七拿了几块布头走到院子里，就着黄昏的光线辨认布头的颜色，要选一个颜色和身上衣服差不多的布头才行。罗大娘已经将萝卜洗干净，切掉的烂叶抓起来扔向羊圈。

罗大娘数了数羊，突然问道：“罗小七，怎么少了一只羊崽？”

罗小七听到母亲连名带姓的呼喊时，心里就猛地跳了一下。他抬头，看到母亲往自己的方向走来，攥着一堆布头，慌张说道：“我刚才、刚才一直在找。”

罗大娘的巴掌直接落下。

罗小七懵了，看着发怒的母亲，迟疑着不敢去捂刺痛的面颊。

罗大娘揪着他的衣襟，往他的胳膊、脸颊上连着抽了几下，边抽边骂道：“越大越不懂事，整天给我闯祸，把你卖了我还省点糟心事！”

罗小七咬着唇，不停往旁边躲，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罗大娘白天在布庄帮忙洗衣服，洗得头昏眼花腰椎犯痛，还要受一肚子的气。此时撒完气，也抽不动了，便将罗小七往旁边一推，转身往厨房走去。

罗小七被推得直接坐到地上，浑身火辣辣的疼。罗大娘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今天没你的饭，你爱去哪儿去哪儿。”

罗小七想为自己辩解，但又不知道说什么，默默捡起布头，从地上爬起来。黄昏的光线里仿佛渗着悲伤，包裹着罗小七一起浊凝为地，往深渊陷去。

本能般迈开脚，挣开心头那往下坠的孤苦感觉，罗小七跑回屋里放好布头，然后冲出来，一路冲回先前放羊的山谷。他学着小羊“咩咩”叫，拨开草茎，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着。

半晌，传来一声清脆的“咩咩”。

罗小七眼前一亮，开心地扬起嘴角，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顺着陡峭山坡转身，“砰——”，他和一个小孩迎面撞到一起。

那个小孩比他矮上许多，四五岁的模样，头顶用绸缎扎了一个圆鼓鼓的髻，身上的衣服看着很新，没有一处破损的地方，只是此刻沾了不少泥斑草屑。小孩白嫩的脸上也黏着泥，怀里抱着一只小羊。

他被撞倒在地，口中却还在“咩咩”叫着，睁眼看到罗小七，不叫了，伸着脑袋往罗小七的身后看去，疑惑道：“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