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洞里头就是狗窝,一条大狗“汪”地冲过来,罗小七吓得差点又钻回去。
脚步声在一墙之隔,纷杂而来又纷杂路过,追着罗小七扔出去那东西的方向。大狗追着脚步,沿着院墙边跑边叫,养狗的商户家里亮起一点星火,有人要起夜查看。罗小七连忙跑到另一侧翻墙,四肢着地,怀里揣着书册墨砚,贴着墙角快速移动。
额头撞到了什么,罗小七停下来摸索,大约是一个倒着的破水缸,四周堆满了杂物和厨余等物,气味刺鼻。罗小七正要绕开,想了想依旧猫过去,躲进了破水缸与墙壁的夹角里,移动杂物将自己遮掩住。
静下来,耳边一切听得越发分明。
应是三个人在追,两个人追出小巷之后分头,第三人在屋顶间跳跃着寻找。先前那只狗在主人家的安抚下已经不再狂叫,但仿佛整个杨花谷镇的狗都被惊动了,犬吠声此起彼伏。越来越多的人起夜,站在门前巷□□谈,不知发生了何事。
有人挑着灯笼从破水缸旁路过,罗小七的心悬到了嗓子眼。那灯光未做任何逗留地一闪而过,四周恢复了寂静,鼻息之间只剩下潮湿的霉臭味。
四肢不得伸展,罗小七闷头思索,到底是何人在追自己。
他的第一反应极其荒诞,是那位未曾谋面的侯爷父亲。但母亲逃出侯府已有七八年,这些年里母子二人从未听闻过有人打探他们的行踪,又哪会突然在夜间如此兴师动众地寻觅。
每夜来仁善堂练字,也快三个月了,一直不曾遇到过什么意外。罗小七回忆起今夜的事,那人起先在远处逗留,察觉自己在仁善堂的门前,便远远瞧了一眼,接着才走近,更仔细地看。
罗小七意识到,此人察觉了什么,才快速离开通知同伴,之后才是三人一齐追踪他。
我今天有什么异常的地方?罗小七迷茫了一瞬便想到了——衣服!
出门的时候,他穿的依旧是嘟嘟哥哥的衣服,但这衣服……不是从未有人穿过吗?
衣服本身有问题。
浑身激出冷汗,罗小七摸着胸口让自己冷静了些。他在黑暗中低头,鼻尖贴近身上的衣服仔细嗅,虽然被霉臭味包裹着,但似乎衣服上并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味道。
那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念头冒出脑海,仿佛有一只老鼠顺着尾椎骨蹿上脊梁背,汗毛竖立起来,罗小七后怕地紧紧捂住嘴巴。幸好,他想着,幸好被发现的是他而不是嘟嘟。
罗小七越发不敢动弹,四肢僵硬地蜷缩着。夜间嘈杂的声音渐渐隐去,不再响起犬吠。偶尔有撞击瓦片的轻响传来,罗小七仔细分辨,那声音似风拂落叶,飘远了,他略微动了一下手脚。
你要记得,失败,往往是在将要胜利的那一刹那。耳畔响起小晏在日间说的话,罗小七欲要移动的手脚又缩回去,未着急离开,干脆闭眼默念起文章。一篇千字文将要念完,忽地远处竟传来人声,罗小七立刻屏息。
果然这些人不会轻易放弃。
几番波折,出了一身冷汗,罗小七此时反而放松了不少。虽然目不能视,但他的一切思虑已顾及全局,甚至掌控了全局。
他放弃了逃离此处的想法,将记得的文章全部默念了一遍,见天光微现,又念了一遍心法口诀,这才慢慢探出脑袋,自破水缸和墙壁之间的窄缝里钻了出来。
远处大街上已有早行人。
罗小七从面前这堆杂物里翻出一个破竹篮,脱掉衣服和书册、墨砚一起放进去,只穿一身黄旧的里衣,装作被迫早起去买早点的谁家小孩,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往布庄的方向走去,眼与耳却都张着仔细观察附近的动静。
他躲在离布庄后门不远的地方,瞥见母亲的身影立刻站起来奔过去,生生吓了母亲一跳。
“你——”
罗小七拉着母亲进了布庄的后院,母亲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这从床上爬起来衣服没穿脸也没洗的模样,倒忘了责骂。
“你怎么跟过来了?”
罗小七没想好怎么回答,目光闪了闪,不远处布庄老板娘走过来,“哎哟”一声:“这不是小七么,怎么穿成这样啊。”
罗小七镇定说道:“我路上摔了一跤,衣服脏了。”
竹篮已经扔掉,他怀里抱着书册、墨砚,还有胡乱团起来看不清款式的衣服。老板娘热心肠,又一向喜欢小孩,说道:“正巧布庄里头有几件旧衣裳,你若不嫌弃就自个儿挑两件。”
罗小七看向母亲,母亲点了点头,罗小七便道:“谢谢老板娘。”
布庄的一些成衣,或因款式过时,或因放了太久变色变旧,便不会再有人购买,全部堆放在后院的一处杂物间里,隔一段时间集中处理。老板娘此时翻出几套小孩的衣裳在罗小七的身上比划了一阵,说道:“你自个儿挑。”
罗小七再次感谢。
老板娘还忙着,留罗小七一人在杂物间。罗小七没有立刻挑选衣服,而是把书册、墨砚放在一旁,然后将怀里的衣服展开,与布庄这些衣服做比对。从布料、式样到针脚,每一处细节都没有放过。
母亲催促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罗小七捡起一件只领子、袖口有些褪色的鲜绿衣服穿上身,见旁边簸箩里还放着木梳,便拿起木梳将头发理了一遍。
打扮好了,他将那身换掉的衣服叠得看不见式样,和书册、墨砚一起揣在手里走了出去。
门外便是后院,五六个妇人正在院子里洗衣聊天,此时纷纷向罗小七望过来。一位比罗大娘年长的妇人率先笑道:“小七这副模样,长大了要勾走多少女孩的心啊。”
罗小七年幼,却生得四肢修长,背脊挺直,又颇为早熟,一双眼沉稳内敛,已初俱少年轮廓。此时穿一身鲜绿衣裳,半束长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似春风之中的一株青竹,清冷神隽。
这些妇人们戏谑起小孩,是全然不管小孩能不能听得懂的。罗小七的耳根泛红,镇定走到母亲的面前,学着嘟嘟那样抱住母亲的一条胳膊。
这突然的亲昵让罗大娘一阵发愣。
要让今日自己的出现显得有理可循而不被人怀疑,罗小七硬着头皮,模仿着嘟嘟对母亲撒娇说道:“娘,给我做件新衣吧,我都两年没有穿过新衣了。”
这句话说出来,比听见这些妇人戏谑自己还要觉得羞耻,罗小七的脸红了。妇人们听见了,一阵哄笑过后半真半假地指责罗大娘,小孩长个子的年纪,怎么能两年不制新衣。
笑闹声里,罗大娘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罗小七,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儿子,半晌轻微颔首,含混应了句“有空再说”。
恍然间仿佛今日来此便是这个目的,罗小七大喜过望地笑起来,绕去前院再次对老板娘说了句感谢,便直接从布庄的店铺大门走出去,拐了两条街扔掉手里的衣服,只余书册墨砚抱在怀里。
这一夜孤军奋战,险中求生,仿佛成熟了不少。罗小七未立刻往杨花谷赶,而是又在大街上闲逛了会儿,往消息灵通的几处探去,探了点昨夜的消息,才不慌不忙地离开。
进了杨花谷,破了八卦阵,罗小七的面前是夫人的真正藏身之处。小羊在山洞前吃草,嘟嘟无聊地攀爬着一块石头,抬头看见罗小七,眼睛亮了起来。
罗小七顾不得他,边喊边冲进山洞里。夫人刚刚喝完一碗药汤,惊讶地看着掀开藤蔓的罗小七。这山洞并不大,除了夫人和侍女,不见旁人。
罗小七着急道:“其他人呢,有没有去镇上?”
“小晏去给嘟嘟买点心了,其他人不曾。”夫人拉住他,“发生了何事?”
嘟嘟冲进来,自身后抱住罗小七。罗小七转身,低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说道:“嘟嘟,我想和夫人说悄悄话,待会儿陪你玩。”
嘟嘟看着他,又看着娘亲,点点头转身摇晃着走了出去。夫人见罗小七如此郑重,不免也神色肃然起来,罗小七将昨夜之事详细说了一遍。
夫人又惊又疑:“我们的衣服有问题?”
杨花谷镇不大,布庄不过两三家。罗小七说道:“你们是不是在西边的布庄买了布料,送去东边的布庄做成了衣裳?”
夫人点头。
罗小七说道:“为了防止引人注意,你们不同的人登门,各种尺寸的衣服都做了几套?”
夫人再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