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再世的头三天,林归欢恶梦不止,有的梦关乎他自己,有的梦关乎贺决。譬如洞房花烛夜,他展臂环住刀白雪,却发现自己竟是副女儿身;又譬如阴雨连绵,风触似割,一片滴打声中、池簪泪冲他道:“贺决死了。”
前者是假,后者是真。
铜城大捷夜,越军撤兵的信儿一来,戴风雨便笑开了。认过消息无疑,贺决也朗声大笑。林归欢道:“总不辜负你千里驰援。”虔青道:“逍遥去也!”众人说着喜着,才往帐外走一两步,贺决笑未咽下,忽然倒了,一倒四天,乃至于池簪泪连连摇头,虔青猛发脾气,森语林归欢道:“万一,万一贺决死了,我要你的命。”
第五日入夜贺决当真死了,五日途中,他是一眼也未醒过。林归欢措手不及,紧问池簪泪:“为什么?”池簪泪冷冷答:“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道呢?”
鸟啭凌乱,春风细凉,声声丝丝拍在林归欢脸上,晴日晒眼。他徒劳挽了一瞬梦中贺决垂榻的手,有人正惶然叫他:“沈姑娘。沈姑娘?又入赖梦了么?”
他一激灵大醒过来,虽处轻寒料峭,倒有些雪中拾火的感受。
“沈姑娘?要紧么?”软玉站在案旁,忧声问他。
“没事。”林归欢应。他分明低哑说话,嗓子里流出的却是一把清甜女音,不禁打了个哆嗦。
“开窗休憩寒着了吧?”软玉倾身钩合了窗子,道:“今日天好,您不出屋走走?”
“我病着。”林归欢恹恹道。
“您病了三天了,出屋走一走对身子有裨益。”软玉劝他。他很听不进耳。
他只低眼瞧着摊在案上的新画,扶头睡去前、他在为这画题词。词不佳,是他才冠之年与贺决登溶溶山的留物,全篇作:“问我江流可爱否,不忍别伊、不忍弄舟,冰雪如今封埋透。宝剑我未有。向暮河山容易冷,日辞高楼,众人分走,惟一人,伴我留。伤心展眉头。”笔到“伤心”,他揉一揉眼,添足了“展眉头”。
“姑娘,”软玉追劝,神色为难,“您不想穿穿那件牡丹朱衫么?”
林归欢听出味来了。“今日有什么殊事?”他撂笔问。
软玉叹了口气,提醒道:“今日侯爷还都呀!您不是向来惦记着?”
林归欢脸色猝换,急忙道:“几时?”引软玉一阵娇笑。“说是午后。”软玉道,“姑娘起身梳妆么?”
梳妆这活儿林归欢哪里懂得,当下推委道:“你助我。”软玉想也不想地应了,十分高兴,为他拣衣裳、画妆容、叮呤铛啷插满一头首饰,连问:“好不好?好不好?”林归欢先道:“好。”随后从“自己”嫩滑无茧的手掌上移高眸光,瞧了两眼铜镜,心头郁郁恍惚。
前镜中映的是个容貌艳烈盛气的少女,侧镜中映的是她髻旁灼灼颤颤的花朵。抚喉咙,皓颈如脂玉;看脚下,红鞋绣孔雀。平心而论,林归欢觉得沈冰囊真真是个美人,软玉的妆扮更是华锦添花,若果眼下沈冰囊不是他,他可凭真身去见贺决,沈冰囊可凭这一套行头去见贺决,事情可谓尽善非常。
可惜眼下的沈冰囊正是他。
到午林归欢硬起头皮提裙出门,胸膛前玉兔沉重,圆润丰挺,腿间空荡,别扭特异。“沈姑娘,”软玉不住嘱他,“您将步子小些,仪态婉些。”林归欢努力为之,效果不彰。
平海侯侯府的其余五房妾侍已聚齐全了,个个人比花娇。其实他不如何陌生她们,回回贺决还都,她们皆迎,有时他就在贺决身侧。她们实也不陌生他,像其中一个眉角点淡痣的,还大胆叩过他的门,憨憨问:“林大将军,您扣了我们侯爷饮酒么?”
他才思及此,那眉角点淡痣的姑娘便捂嘴直乐,嘲他道:“沈夫人,你也不畏裙角踢裂?”跟着几个姑娘陆续笑开了。
原先的沈冰囊性情好强,颇得罪人,但嘴巴利索,少落下风。林归欢却无话可说,躁烦沸涌,轻轻问软玉:“侯爷说过必须城门一迎么?”
软玉堕愣道:“不曾,可是……”
“那么我不去了。”林归欢把手一负,掉头回屋。软玉唤了他两声,不成,只得追着他也回了屋。银铃笑声不减愈兴,林归欢奋力关门,摘下了镯子。
他当然自知区区一段讽笑无甚值怒,困他的不是那一段讽笑;奈是与不是,总无计能施。
“姑娘别气,”软玉推一缝钻进门来,抚膺喘气道,“她们是妒忌您闭月羞花、容易受宠呢!”
这话听着和“敌军妒忌我军将士倜傥、盔甲风流才攻杀我军”差不离。林归欢好笑地道:“也罢。对了,你猜侯爷这次回来会最宠谁?”
“您。”软玉不假思索。
“实话实说。”林归欢道。
“您。”软玉信誓旦旦。
“实话实说。”
软玉住了住声,小心地道:“那说不准,您忘了?侯爷大多是宠还府时第一个迎着他的姑娘的。”
林归欢点点头,打定主意府门二迎,但仔细往后站。孰防到主意易有,变化更密,傍晚他踏着时辰小步小步蹭至侯府大门前一看,贺决宴罢归来、翻身下马中半身生滞,左手暗按胸口。
那一滞幅度不小,可贺决含笑半醉,状若自然,就无人反应。姑娘仆役们依旧候着他自行迈过槛来,只林归欢不料他这时可能病根已有,心腑狠狠受扯,箭步冲去搀他。女儿家奔得慢,不似他往日迅疾自如,偏偏仍然赶及了。
贺决怔了一怔,牵缰立稳,林归欢耳听见软玉惊呼:“沈姑娘,不合礼!快回门!”
他没理会。
“贺侯爷……”他念。
贺决浑身风尘,兵茧扎人,大宴美酒也洗不去仆仆倦倦;眼角存笑,口齿怀温,经年厮杀也钉不成半点霜印。一下子他百感冲心,冷静无招,踮脚张臂紧紧拥了他一把,复才放手垂头拜:“侯爷,恕冰囊唐突。”
类贱妾、奴家之语林归欢是断断称不出口的,效一番女子拜姿便费足决心了,遂惹痣姑娘在背后低斥:“心机子!”
“沈冰囊?”贺决并不生气,“怪我醉了,事出有因,不罚你。”
他说着手一揽他,向门中走。马夫跨步接了他手里缰绳,牵马栓厩;莺燕们叽叽喳喳,各福平安;仆役众四散忙活,热祛醉汤去了。
而林归欢,林归欢被贺决圈搂腰身,挨了痣姑娘一记白眼,软玉一份灿笑,四肢僵硬,头大如斗。这般并肩同走,他明白胜前地察出沈冰囊矮贺决一头有余,腰细肤柔,小鸟依人。糟大发了,他林归欢清清楚楚、贺决今晚多半要她沈冰囊。
“侯爷,”林归欢下意识一捏嗓子,“我来了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