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还是易掌柜的伙计来的。”冷自知把荷包递给关雁声,看他收好了便要起身端点心盒子。“不忙,”关雁声摆手道:“今晚家里那边我得回去招呼,我坐坐就走。”“嗯,”冷自知捧着茶盏温手,抬头看看窗外渐浓的暮色道:“回去的时候吧门口的灯带上,这会儿天黑了,路上要是从马上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关雁声起身,拿了椅背上搭的鹤氅系上,正待出门冷自知叫住了他:“白天怎么了?”“嗯?”“我总觉得你像是有什么心事。”“没事,可能是我那个哥要来,我怕他管我。”“你都多大了他还能管你呢,”冷自知笑了,放下茶盏,又给关雁声理了一下鹤氅的毛领子。“你啊,到时候见了人家可不能苦着一张脸,不然他管你管得更厉害。”关雁声应了,催着冷自知躺回去别冻着,又赶回家去。
敷衍过了晚饭,关雁声刚满五岁的小妹关彦玄拿着本《西山一窟鬼》让关雁声给她讲故事,焉然见了,便也凑过来听。关雁声讲着故事,发现书上一些字似乎被什么圈点过,但是又给擦去了,留下了淡淡的印痕。他心下存了疑,于是给关彦玄讲了故事,哄着她去别处玩之后,便对着那本书琢磨。“雁哥哥,”焉然凑过去问道:“我看你一直有心事的样子,在想什么?”“这么明显吗?”关雁声放下书笑笑。“你呀,就差把‘我有心事’四个字写脸上了,老实交待吧,你可是有好多把柄捏在我手里呢。”“说得也是,”关雁声说着,翻开一页书拿给焉然看:“你瞧,这些字本身并无什么关联,也不是什么可圈可点的佳句一类,又不在断句的地方,为什么要给圈上呢?”“可能就是一个人看书有一个人的习惯吧,话说这个人也挺特别的,用的是画眉的青雀头黛。”“啊?”“不信你闻闻看,还有一股子脂粉味儿呢。”“嗯,确实,你鼻子真好使。”关雁声鼻尖贴上去仔细闻了几下,方捕捉到一丝香膏的气味,他合上书托着下巴道:“你说这人干嘛拿画眉毛的东西画书呢?会不会……这书原来的主人是个女的?”“你想哪去了,”把书卷成筒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书买回来的时候是新书,我都记得,再说青雀头黛虽然不是顶顶贵重的东西,不过要是寻常的姑娘家,才不会买了它不涂眉毛往书上画着玩呢。”“要是个有钱烧得慌的姑娘家呢?”“那还不如直接把它掰碎了扔着玩,”焉然不以为然,“这东西要是在纸上画的话,只要不沾水,留下的痕迹就比较浅,用隔夜的炊饼就能擦下去。当然了,还是会免不了有一些地方擦不干净的,不过总归不像墨画的那样就是了。”“但是如果怕被发现,那不画不就好了吗?”“不想留下痕迹不一定是怕被发现啊,”焉然又把书翻开来对着光察看,“有时候因为要反复使用,画得太乱会不方便看也有可能。而且我还是觉得这些印子是个男人画的,你看笔力和运笔方式。”焉然招手让关雁声也凑过去看。“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关雁声击掌道:“八成是我爹画的,前一阵子我娘老是抱怨她画眉毛的那些东西用得快来着。”“要是三叔的话,那应该就不会关系到什么要紧的东西了。”焉然把书一撂,吐吐舌头,压低声音道:“我说,三叔真是敢呐,连婶婶上妆用的东西他都动。”“可能我爹他恃宠而骄吧。”关雁声扶额。“说到上妆,你明天早晨要不就跟我出去,我去办事,你把胭脂水粉买了。我办完事回来接你,然后咱俩收拾一下就去看灯会?”“嗯,那就听你的,不过要是我买得快,就自己先回去了。”“你还得在街上逛好一阵子呢,那就这样,未时三刻你要是还没回去,就到御街咱俩总去的那家点心铺子等我。”“你是准备回去之前先吃点点心?”“那倒不一定,你要是想吃那就先挑好了我到了结账,”关雁声挠挠头,“主要是因为除了几家卖吃的的,别的地方我都记不住。”
又闲聊了几句之后,关雁声送焉然回了西院,自己先没有急着往回走,到了花园的僻静处,翻出荷包里的茶饼,捏碎了,里面露出来一张字条。关雁声展开来,借着微弱的天光,认出上面是一行勉强算得上工整的字:“月中兑位第三,龙见则出。”
易老板的暗语。关雁声将纸条撕碎了搓成小团撒进池中,惹得池鱼竞相啄食。他发了一阵子呆,又蹲在水池边拿着根小树枝撩水,于是鱼群散开,隐在一池碎玉般的月光里了。此时天气渐暖了,夜晚虽凉,但已不再凛冽,反而温润了许多,像是劝着人在外头多呆一会儿。关雁声拄着膝盖站起来,缓到腿不怎么麻了,叹了口气慢慢往回走。他之前一向觉得,人知道得越多,惶惑的感觉就会越少,正所谓“四十不惑”,信息也好,经历也罢,越是动荡的时候越需要这些东西。然而如今他越发觉得,至少对他而言,增加信息的过程,就是一个逐渐失去快乐的过程。保守秘密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这种辛苦不仅在于要管住自己的嘴,不致祸从口出,而且一旦由于某些原因,当这些消息传出去的时候,无论是不是他说的,在别人眼中,他已经是个大漏勺了。
或许因为心里压了太多的事情,回房之后他又辗转反侧了许久,到了下半夜他觉得肚子先是响了一阵子,之后便拧着劲儿地疼。他实在躺不住了,爬起来点上灯,找到了火折子,先往书房去了。
关雁声弓着腰绷着屁股闪进书房里,急匆匆吹亮了火折子点上灯,之后便跟书会烫手似的有些慌乱地在书架前面翻找着。翻了一阵子他气呼呼锤了书架一下子,又搬来椅子踩着,好容易找出来一本,拿下来的时候碰到了一个搁在边角处的紫檀镇纸。镇纸直直掉下来,砸在他脚背上,又“啪嗒”落在地上。关雁声被砸得龇牙咧嘴,捂着脚背蹲在了椅子上。
外头的走廊里有脚步声传来,关雁声听见了,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捡起镇纸放回去,又从椅子上跳下来把椅子推回去。刚要开溜,关夫人便披着自家先生的袍子推门进来,立着眉毛问关雁声道:“大晚上的不睡,作什么妖呢?”“没什么,就是肚子疼,起来方便一下。”关雁声憋得冷汗顺着后背淌,但是他知道,只要他不耐烦了,关夫人接下来有的是长篇大论等着他。“起来方便要到书房拿纸?”关夫人显然不可能就此放过他,于是关雁声晃晃手里的书解释道:“我想找本书看看,不然方便不出来。”“哦。”关夫人对这个解释显然比较满意,然而正当关雁声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关夫人突然问道:“你出来方便怎么屋里灯不熄了啊?”“娘,不是我忘了,我是想着回去有个灯比较好一点。”“那也不成,让灯就这么点着多危险呢,快回去熄了!”“娘,我要憋不住了……”“那也不行!”关雁声无奈,只得捂着肚子原路折返,他刚一出房里的灯就被关夫人“噗”地吹灭了。
回去之后,关雁声又是一夜未合眼,天亮之后带着焉然出门上街。送焉然去了店里,他便出了街口往南去了。焉然每次来临安城,都会乘一顶小轿去御街的这家老店买可以用到直到下次来临安城的胭脂水粉。于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与她很相熟,估摸着她来这边了,便把她的货给她备好。这次她来的时候老板娘又是早早地站在门口迎她,拉着她尝尝新出的六安瓜片并松仁栗子酥。焉然并不推脱,一面命侍女照着单子清点东西,一面与老板娘闲聊起来。
“焉姑娘,我们这儿新进了些好东西,您要是觉得上眼就先试试?”老板娘倒上茶冲焉然笑,说着便要作势起身。焉然却又扶她坐下道:“不忙,姐姐倒是与我先说说,都是些什么?”“自然还是胭脂,不过是绝好的胭脂。”老板娘说着,眉毛挑到了太阳穴:“焉然姑娘您看,这胭脂且不说加了西域的香料,和上花汁子淘澄了十八回淘出来的,就单论这颜色,柔和,细嫩,敷在脸上又滋润又服帖的,给您用再好不过了。我保证呀,您要是用上这个胭脂,都能把您的心上人魂勾去。”“勾魂这个,姐姐言过其实了吧。”焉然啜了口茶笑道。“哎呀,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老板娘摆摆手,拿扇子掩着嘴笑。“姐姐难道不知道?”焉然放下茶碗:“男人哪看得出来你的胭脂换没换颜色呢?”老板娘听了,笑了一阵,又与焉然扯了几句,便去招呼生意了。等焉然清点了东西又记了账已经将近中午,这会儿关雁声刚到了城南梅花驿。易老板早早地等在那儿,面前放了一壶酒、两个盅并一盘炒花生。关雁声坐下,并不寒暄,一边翻起酒盅一边直奔主题。
“这次全真教下山,到底是来干嘛的?”关雁声给两人倒了酒,捏一枚炒花生,仔细搓了皮丢进嘴里咬得嘎嘣响。“据他们的人说,是因为在蜀中发现了镇国神兵的下落。”“就为这你让我跑这么远一趟?”关雁声说着,把菜单推到易老板面前:“这顿你请,你请。”“我请什么啊我请,全真都出动了你不觉得是个大消息?”易老板把菜单扣过去,食指在桌上啄木鸟一样地戳,“关雁声啊关雁声,你是真不知道镇国神兵是什么,还是给我装傻呢?”“镇国神兵嘛,又称四神器,起源于武周时期,垂拱四年四月,武则天迁都洛阳之前,武承嗣曾向武则天进献过一块奇石,上书“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武则天当时听取了袁天罡的建议,下令将其打造成四样兵器和一个玉玺,以袪邪教除恶,永葆昌盛。由袁天罡亲自督造。制成之后亲奉于明堂之上,赐名镇国神兵。后来一直藏于洛阳城,陈桥兵变后为太祖所得。因有传言‘得神兵者得天下’,自太祖之后,历代皇帝对此都十分重视。不过靖康之耻以后,一直有传闻这镇国神兵不在临安城里,而是在南下的时候流落民间了。虽说我不是很清楚内情,朝廷那边也一直说镇国神器就在库房里,但确实很有可能库房里的是伪造的也说不定。不过不管怎样,你不觉得镇国神器这个说法就很愚蠢吗?周天子还铸了九鼎呢,结果呢?一个国,兴于政治清明,兵强马壮,百姓安居乐业;而亡于腐败,亡于苛政,亡于割地赔款,亡于敌人都打到家门口了自己人还要在里面起内讧!这个镇国神器能起到的作用,它就是个屁!易先生,我觉得你脑子比我好使,我不信的你应该不至于信吧。”“理是这么个理,”易子巽啜了一口酒,“但是你肯定也知道,盛衰之道在于民心。民心这个东西啊,很可贵也很可怕。百姓们不会像你这样想的,他们不关心库房里的神兵是不是真的,也不关心国家兴亡跟这个镇国神兵有没有什么必然的联系,他们只知道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了,两文钱一个的包子才没几天就涨到四文了。他们活得难,活得很难,他们需要一个除了两口子吵架和打孩子之外的宣泄方式。他们只要从心底开始怀疑这个朝廷了,再怎么辟谣,他们也根本不会相信的。而在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找到了镇国神兵,甚至不用找到真的,就会得到很多百姓的拥戴,当然也会被很多人盯上。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然会有投机者借此机会起事,朝廷也必然会出兵镇压。你想想你们家是干什么的,转运使!到时候粮草、辎重,是不是你们家的事?一旦打起来了,水陆两条路都受影响,城中粮价必然上涨,是不是还是你们家的事?我说你这个关大明白啊,你光看得出别人的糊涂,它不够,你还要明白如何不让别人的糊涂害了你,甚至你得知道怎么拿别人的糊涂为你赚好处。你说,我给你的消息算不算要紧的消息?这顿饭得不得你请?”关雁声放下酒盅,又在盘子里抓了抓,抬起手指搓捻几下,抖落了粘在手上的花生皮,将菜单翻过来道:“是,是得我请客,想吃啥?你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