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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第一章(1/1)

“你不睡觉,哪儿去?”修长的手撩开水墨素纱帐子,里头的人嫌烛火太亮,不肯睁眼,哑着嗓子迷迷糊糊地问道。外头那人早已穿戴齐整,随手拿起镜台边上的一根大红宫绦束发,一面走到床前俯下身来道:“昨晚熬过头了,一时里睡不着,出去逛逛,你这几日身子不好,偏睡觉总踢被子,夜里起来给你盖了三四回,这会儿我出门,你且安生些罢。”说着替床上的人掖了被角方出去了。

“掌柜的,来四样点心,一壶茶,要银生城的大叶茶[1],沏酽一些。”那人骑马转了三四条街,转到此处时不收缰绳,马自己便住了,于是那人拴了马,撩了门帘进来高声道。 “你来早了,点心还得等些时候呢。”掌柜的打屏风后面出来,将两副碗筷搁在桌子上,“没见过你这样的,天刚亮就来,知道的是你来喝茶,不知道的以为我这儿是学堂,你是来见先生的。”“早遇到我你早见过了。”那人解了腰间的荷包,翻出一个茶饼来,用筷子夹着搁进炉子上坐着的黄铜铫子里。“不是我说你,你一个开茶楼的,可惜那点子茶叶做什么?我十回来,你这壶里十回都是水。”“你要什么没有,哪晓得‘买油的娘子水梳头’的道理?我还指着拿它挣钱买酒喝,平白无故地,自然不舍得白挥霍了。”掌柜的闻言笑道,打后厨端了盘饺子出来,“煮了当早饭的,就拿它做点心吧。” 那人掂起筷子,道一句“多谢”,顾不得说话,先吃了几个,手里头才缓下来。

“昨儿去哪了?眼睛底下乌青乌青的,不是上哪个销金窟过夜了吧。”掌柜的收了吃空的盘子,又盛了一盘出来,坐下来打趣他,“我几时去过那种地方?昨晚是在他家过的,因去看了戏,回去后又闹了一阵子,把困劲儿熬过了,便再睡不着了。”那人又夹了两三个,吃罢便停了箸,去看壶里的茶,掌柜的清了盘子,一面收拾碗筷一面道:“你爹娘也是沉得住气,纵着你家里外头地胡闹。”“我这不算胡闹,”那人翻起来两只茶盅斟茶,“我不赌,也不嫖,在外头从来不喝酒,只去一个地方吃茶,只去一个地方睡觉,家去了虽不与兄弟们一起读书,可该进学的也进了,你几时见过这样规矩的胡闹的?”“是啦是啦,你们老关家你这一辈儿的,就数你规矩。”掌柜的收拾了碗盘,在一旁盥手,随后甩了两下,又顺便将滑到肩头的抹额带子撩到背后,去柜台将账本算盘和砚台捧到那人面前,嬉皮笑脸道:“你既来了,帮我清了昨天的账呗。”“你倒是会做买卖,我来了喝着自己的茶不说,还得给你当便宜账房,这叫个什么事儿。”“你家大业大的,就当是为将来练手了,回头你还得谢谢我。”“我这是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那人白他一眼,一手翻着账本一手把算盘拨得鞭炮一样响。 “最近全真的人来得多了。”翻了几页账本后那人皱眉道,“你怎么知道?”“你看这几个单子,必是持五戒的人点的,便知来的是那边的人,可是有什么事?”“早知道你会问这个,不过在这儿不方便讲,初七晌午,去城南的梅花驿,我同你细说内情,怕是要出大事了。”“好。”那人清了账,起身掸了掸衣服,又将桌子上的纸笔理好道:“他这会儿该醒了,我也该回去了,既给你清了账,你开门做生意吧,我先走了。”掌柜的点点头,见那人骑马走了,便将账本一页页翻看过去,把里头夹的一个盖红章的白信封顺进袖子里,这才合了账本,重又开门做生意去。

“你上哪儿野了?一早上的没个安生。”那人蹑手蹑脚地回去,刚迈进去一步便听得帐子里一声梦呓似的埋怨,那人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到床前坐下,挽起帐子来,里头躺着的人年纪极轻,眉眼俊秀,只是脸颊消瘦,嘴唇也有些白,他微睁着眼,转头看向床边的那人,眼神是嗔怪的,却因为朦胧的睡意而多了几分温软可爱。“你可好些了?可还是有些烧呢。”那人没有答他的话,伸手去贴他的额头。“我给你带陈记的生煎回来了,还有小米百合粥,你先起来一会儿,吃药前多少垫两口,不然伤了脾胃,纵然进补也是无益的。”说着打来水为他洗漱,又在榻上摆一张漆案,从食盒里捧出一碟生煎,一碗粥并几样小菜。他披衣起身,拿发带随意绾了头发,舀了几口粥问那人道:“你不吃?”“已经偏过了。”“去的‘一笑逢’吧?”“嗯。”“见易老板去了?”“是。”“以后少去。”他将生煎咬了个口,拿勺子把姜醋灌进去,抿了口里面的汁,低着头看不出什么表情。“你放心,”那人给他拢一下鬓角道:“外头的事儿我有分寸,不至于牵连到家里。”“不必牵连,一个莫须有便够了,那么大一摊子,想找些纰漏出来还不容易?何苦招惹江湖上的人,给自己生出这些事来?”那人闻言只是笑,拿帕子给他拭了唇角道:“阿知,你先把身子养好,我自有我的道理的。”他闻言便不再说话,只等那人收拾桌子时忽然问道:“我给你的荷包呢?你给什么人了?”“啊……那个啊,落在易老板那儿了,明儿个取回来。”“呵,也不必取了,不是什么要紧东西。”“阿知,我真是一时里忘了,你知道我丢三落四的……”“你这个样子究竟什么时候能改?我先前一字一字教过你,‘几事不密则害成’[2],你怎么偏一个字也记不得,倒是外面的人说的话做的事你记得清清楚楚的。”“你这样紧张,白气坏身子了,易老板不是什么外人,东西也丢不了的,来,吃药。”他接过药碗来,望着眼前的人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关雁声,你这个人啊……”

“阿知,是我不好,我今后再不了。”关雁声等他喝了药,接过药碗赔着笑道。不待冷自知说什么,便拿一旁备着的帕子给他擦拭唇角。冷自知刚服了药,突然觉得胸中气血翻涌,抢过帕子来掩口猛咳了几声,咳得面色通红,额角青筋暴起。“怎么突然这样了?”关雁声忙给他顺着后背问道。“不妨事,”冷自知喘匀了气摆摆手,“早先喝了药就得不舒服一阵子,今天只是不知怎么格外严重了些而已,估计躺一躺也就好了。你先回家吧,昨儿不是说你蜀中的焉家伯父带着家眷上京来么?回去太晚他们该念你了。”“不急,现在他们还没起来呢,你这总病着也不是个事儿啊,我那个哥不是在翰林院呆了几年吗,他认识几个医官局[3]的大夫,等他有假的时候我让他找个好的上门给你再开个方子。”“行啦,别折腾了。”冷自知按下关雁声一说话就在空中比划的手。“我这个病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从小看病看得把家底儿都刮没了,还不是没看出什么来。况且现在这个方子吃了十多年了,到底还是管用的,轻易还是别换药的好。”“话是这么说,可你那药里头全是十八反[4],也太吓人了。”“没事,你不是都看着我吃那么多回了,不说了不说了,你快回去,别一说起来又没个完了。”冷自知说着便作势去推关雁声。“成吧,”关雁声起身,扶冷自知躺下,又给他掖了被角道:“你再睡一阵子,不用起来做饭了,我刚在平常订的那家馆子给你叫了几个菜,中午能给送来。还有,要是易掌柜家的伙计来送荷包你就帮我收一下,晚上我再来。”“要是晚上还有事就别来回跑了,怪麻烦的。”“不麻烦,就是一抬腿的事儿。”关雁声说着骑上马,回身说一句“走了”,一夹马腹。马迈开小碎步,沿着刚刚热闹起来的大街走了。

从盐桥河到德寿宫北[5]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关雁声到家的时候太阳已升得老高。门房说因为夫人们要结伴去庙里,两家的老爷都跟去了,只焉家大小姐为了等他回来没跟去,这会儿估计还在西院满屋子转圈走呢。关雁声闻言暗道一句不好,把缰绳往门房手里一撂,也不叫门房通报,拔腿便往西院赶过去。一路上脑筋转得几乎打了结,逼着自己想出来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好说明为什么自己让她干等了那么久。这边想着,那边关雁声已经到了西院门口,他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叩了叩门环,先叫了声焉然的小名“乐儿”,又高声道一句:“我回来了。”咬牙走了进去。

“雁哥哥!”关雁声刚一进门,一个着银粉色褙子、桃色留仙裙的少女急急地迎过来,还未站定便福一福身,连带着环珮叮当响了一阵子。“乐儿,”关雁声扶她站稳,故作镇定地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再过两三年便是要嫁人的人了,怎么还这般毛毛躁躁的?”她皱皱鼻子,歪头看着关雁声道:“毛躁你也是我的,不毛躁你也是我的,煮熟的鸭子,我还怕他飞啦?”“也是。”关雁声低头笑道:“我熟了,飞不了喽。”说着,还学着荷花池里养的鹅伸着胳膊扑腾了几下,逗得她咯咯直笑。 关雁声端详着她的模样,几年未见,她已出落成大姑娘了,虽稚气未脱,然身高已经长足,娉娉婷婷,初见风姿。细看又觉得她脸比小时候白了些,眉毛细了些,眼角脸颊略带绯红,唇色也浓了,却不知什么缘故。再看眉间亮闪闪的,便道:“乐儿,你别动,你额头沾了东西,我帮你拿下来。”她闻言乖乖站好,仰起脸来,待关雁声揭下那片东西给她放到手里一看,她登时气得捏紧拳头跳脚,撇了关雁声径直往回走。“乐儿,乐儿。”关雁声连忙撵过去,“好端端的,怎么生气啦,你告诉我呀。”“人家贴了那么久的花钿,你说撕就给撕下来了,你说我气什么?你欺负人,我告诉三叔去。”“乐儿,我错啦,我错啦。”关雁声这时才明白过来,焉然从早晨起来到他进门大约是在上妆,所以不曾觉得等了他多久,只是他明白得晚了一些,还以为自己不过是运气好逃过一劫而已。如今惹了这个小祖宗,他也只好哄着,拉着焉然的袖子,拦过去一个劲地作揖,“我真没见过那个东西,我娘从来不用,我从小到大除了你也没跟别的姑娘打过交道,哪知道什么花钿啊,你告给我我以后再不了,你可别跟我爹告状,煮熟的鸭子是飞不了,可要是打坏了,你也吃不着了。”“惯会油嘴滑舌。”焉然拍了一下关雁声的脑门,背着手转过身来道:“我倒要审审你,你给陆大哥买了砚台,给玄儿淘了些奇巧的物件儿,给我的东西呢?”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摊开来,五根水葱一样的手指并拢着,指缝间透着阳光,显出些微的橘红色。关雁声笑了,拉过她的手来,又拍拍她的手背,附耳道:“有好东西呢,在书房里收着,你且同我来。”说着便与她穿过游廊,来到暖阁改的架顶上正中一格的书,打开一个暗格,掏出里头一个缎子的包袱来,打开包袱是一锦盒,打开锦盒是一剔红妆匣,再打开里面又是一层薄罗,揭开来便是一只步摇。那步摇是一玉雕紫藤,紫藤是俏了色的,花茎竟是由细细的锁链环环相扣,每个环扣上刻着两朵花,最顶上是盛开的,再往下逐渐是含苞待放的、打着骨朵的、刚冒出芽的。整支步摇上竟连一丝拼缝也无。焉然接过来,微微怔住了,抬手抚过紫藤的花瓣,指尖微凉坚硬的触感和耳畔清脆的珠玉声让她回过神来。“我一时里竟以为它是真的。”“喜欢就好。”关雁声笑笑,将一桌子盒子缎子收起来。“去岁冬天,家里得了几匹织造局的绸缎,给你挑了丁香色,那时我便想着,你若有这样一只步摇,拿去配衣服正好,便差人做了。”焉然捧着手里的步摇,瞟一眼步摇又瞟一眼关雁声,对他耳语道:“雁哥哥,你替我把步摇簪上,我就……”“就怎样?”关雁声拿过步摇,摆弄了老半天终于给簪上了,退后几步满意地看了看,问道:“你要怎样?”焉然照了眼镜子,连忙将步摇抽出来,重理了理发髻,再将步摇簪正了,瞪了眼关雁声嗔道:“你簪得不好,我不告诉你了。”

“那可不行,”关雁声一个箭步,伸手拦住焉然道:“你只说要我簪上,可没说簪得好,你要是不说那我可就……”“就怎样?”焉然叉着腰抬头看他,“你以为就凭你也拦得住我?”“我这么大个子,拦不住你一小丫头片子?”关雁声撑着书架的格子,居高临下看着焉然,谁知焉然一低头,侧着身子从关雁声腋下钻了过去。“嘿你耍赖!”关雁声回身去抓焉然,不想一抬手碰掉了书架上一摞经折装的册页。“怎么了?”焉然闻声回头,却被关雁声捂着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道:“嘘,我闯了大祸了,这一沓东西要是被我爹发现我动过,指不定他怎么收拾我呢。”“那也是你活该,”焉然推开他的手嘀咕道。“我好不容易擦点胭脂,全让你蹭花了。”“乐儿,你想要什么样的胭脂,明天我都买给你,你今天先救救我,这摞册子是朝哪边摆的,哪个在上哪个在下,你有印象没有?”“你猛一下子这么问我,我还真说不准,”焉然蹲下来,歪头看了会儿散落一地的小册子,“刚刚我扫的那一眼吧,能确定书脊是朝外的,这些册子是一套东西,封皮的颜色都一样,花纹有所不同但是差别不算很大,但是我记得书脊上的花纹应该能组成一套图案。”说着,她将几本册子试着排列了几次,书脊上看似无序的描金纹饰组合在一起,拼出了两条交缠盘踞的蟒蛇来。“是这个图案吗?”关雁声问道,焉然却摇摇头:“还差一点。”她盯了一会儿面前的那摞册子,将最下面的一本移到第一本和第二本之间,再将册子捧起来,比照着书架上薄薄一层灰尘中露出来的那一个方块,把小册子放回去,又从角落处捏了些浮灰,洒在刚刚被关雁声蹭落灰尘的地方。大功告成以后,她得意地拂去指尖的灰尘,扬着下巴问关雁声道:“雁哥哥,你打算怎么谢我?”“依你。”关雁声见终于得以蒙混过关,不禁心花怒放。“我今早为了等你都没出去,明儿夜市有灯会,你可得带着我去。”“那是一定的。”关雁声满口答应。“还有一个,”“胭脂还是首饰?”“都不是。”焉然伸出一个指头晃晃,附耳道:“我要去鬼市。”“祖宗啊,你可饶了我吧。”关雁声连连摆手,“我爹要是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非得让我屁股开花不可。”“那我现在就找三叔告状,你照样屁股开花。”“行行行,我是怕了你了,就一次,下不为例。”“那好,就一次,拉钩。”焉然捏了关雁声的小辫子,心满意足地走了。关雁声依旧站在那儿,愣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抹了把脸,溜出书房带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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