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有座山,叫邙山,山上有座寺,叫金光寺,寺里有个小和尚,叫无门。
无门原本叫吴门,自小长在佛门,无门是他的佛门法号,而吴门这个名字则是他师傅起的,据说是为了纪念他出生后干的第一件大事。
这一年,无门七岁,该下山上学去了。
“师傅,为什么我要去上学?”无门掂掂自己的小布袋,抬头问他的师傅吴半。
吴半年二十七,长发梳起,头戴一字巾,眉目如画,瞳仁幽幽,却穿了身破得不能再破的道袍。没错,小和尚的师傅是一个道士。
吴半是中洲邙山一穷观的观主,兼职金光寺的解签师傅。
吴半摸摸无门的小光头,笑着说:“因为只有学习了科学文化知识,你才能将我们一穷观发扬光大呀。”
小和尚乖巧地点点头:“我明白了,师傅,我会好好学习哒!”
吴半叹口气,光好好学还不够,时代不同了,要想继承一穷观,必须要本科学历,小徒弟任重而道远。
七年前,二十岁的吴半在金光寺的香炉底下,捡到了一个小娃娃。小娃娃只有几个月大,睁开眼睛看着他,瞳仁像葡萄一样又圆又黑,咿咿呀呀傻乐。
吴半将小娃娃交给金光寺住持弘业法师,住持轻轻抚摸小娃娃的头顶,高唱一声佛号,叹:“此子与佛无缘。”
吴半只好将小娃娃带回邙山山顶的一穷观。
一穷观不愧沾了穷字,除了大门上的鎏金铜辅首之外,再也找不到别的值钱物件。观内香案上没有一件法器,祖师爷神像是谷草制成,套了件满是补丁的法衣。
吴半拥着小娃娃入眠,半夜山风作乱,震得门上的辅首哐铛作响。吴半被那声音吵醒,他低头看怀中的小娃娃,小娃娃也看他,小娃娃见有人盯着自己看,立马又开始傻乐,吴半心里软成一片,也跟着笑。
门上的辅首还在不甘寂寞地响着,声音越来越急,突然之间,小娃娃瘪嘴大哭起来,然后吴半只感觉狂风大作,观内黄幡纠作一团,香案翻倒,祖师爷——被吹没了。
风停了,大门也没了。吴半走出去一看,木门被吹劈了,有一半已经掉落山涧,还剩下一半挂在长满青草的石头香炉前。
吴半心疼地抠下木门上的铜辅首,回到观内,发现除了翻倒的香案,祖师爷就只剩下法医一件,神像已经不知所踪了,吴半伤心不已,掩面痛哭。
这一哭不仅是哭得肝肠寸断,还旷日持久,哭到了天明。
天一亮,吴半抹干眼泪,背着小娃娃下山。
吴半将昨夜山风祸乱一穷观之事说与住持弘业法师,弘业法师叹了口气,请出了师兄弘智法师。
弘智摸了摸小娃娃的头,翻开娃娃的右耳,只见耳廓上有七颗红痣,高唱一声佛号,叹:“此子与佛有缘,留下吧。”
吴半偷偷瞥了一眼住持,怎么和之前说的不一样,住持闭眼做高深状。
后来金光寺和尚商议出的结果是,小娃娃耳带七星,实在不合适皈依佛门,但可以在金光寺暂时修行,这一修行就修到了七岁。
说是修行不过是天天白吃金光寺一口饭,干的活儿呢就是每日站在吴半身边,看他帮人解签。吴半帮人解签是免费的,算是金光寺提供给信众的一免费项目,而金光寺只要管吴半师徒二人的饭即可。
要说这金光寺原本是没有解签这一项业务的。传说是从上上代住持那里开始,发展起来的。
民国初年,民生凋敝,越是这种年生,庙里和尚越多,不过几年间,金光寺就从一个只有三五个和尚的小庙扩张成三五十个和尚的大庙,当然这种扩张是被迫的。眼看着众沙门生生要吃不上饭了,上上代住持法师站出来了,一番激烈地演讲,说要带着大家奔小康,众沙门听着他描绘的蓝图,心生向往之,后又被其管理艺术所折服,跟着他一心一意谋发展。在他的带领下,能一个和尚挑的水绝不两个和尚去挑……逐渐地,金光寺发展至今,再也不用挑水了,现在寺中僧人洗手都是用的邙山山泉公司出品的纯净水。
这简直就是小微型家庭手工作坊发展成大型国家重点企业一般的逆袭之路。不得不佩服上上代住持法师的管理艺术。
相传他原是邙山山阳镇子上货郎的儿子,被山匪劫了老子,丢了儿子,被上上上代法师捡回来养大,承自货郎老子的生意头脑,让他收拢了庙里的挂单僧人,不仅引导这些青壮僧侣自给自足,发展农畜牧业,还招贤纳士,大力发展封建迷信事业。
具体操作如下:他多次去信北边的名山宝刹,逃难挂单请认准邙山金光寺,给您家一般的温暖。果然,后来战争爆发,恰巧敌国是一个笃信佛教的国家,专抓德高望重的法师来洗脑,要法师们认可这场侵略战争的正当性,不少高僧想起了这个经常推送招聘广告的金光寺,口碑好像还不错,就带着亲近弟子一二,逃到中州,挂单邙山金光寺。
企业……不,寺庙扩张太快,一下子挤了这么多北方来的高僧,多了这么多张嘴,金光寺又开始喊饿了。住持法师一摸脑袋,扩建!没有水挑的年轻沙门去建新的僧房。什么?没有钱,那就集资,住持法师看着那一个个衣衫褴褛逃难而来的高僧像看下蛋的老母鸡。战争爆发,北方的豪绅也都举家逃往南方,其中有不少都是这几位高僧的老客户。高僧们去信几封,广邀名流,举办了几场大型法会,钱就凑齐了。
再后来,邙山山阴几百里有湖,名曰碧螺湖,全因这湖,中州自古以来便有鱼米之乡的美誉,且中州民风强悍,自先秦起就出烈性的士兵,有兵又有粮,中州军民生生将敌军拒于门外好几年,最终,赢得了这场战争。此间几年,金光寺不断发展壮大,居然在这个笃信道教的中州取得了相当大的宗教话语权,延续至今。
为了更好地进行封建迷信活动,上上代住持提出了因地制宜的方针政策,不与强道相争,中州人信道信了七八百年了,佛教在当地始终属于小众,为了迎合当地人的宗教习惯,他提出了改良版的金光寺礼佛一揽子计划,譬如,求签解签,至于签语,请个道士师兄来,复刻一版隔壁武当山真武观的就行。战争后期,金光寺香火越来越鼎盛,一度解决了邙山上七八个道士的再就业问题。是的,本着和气生财的原则,解签这项业务自开发以来就是外包给邙山道士的。这其中就包括了一穷观的吴半。
吴半将七岁的小和尚送进了山下的小学,之后就离开了。今天住持特许他一日假期,他要抓紧这次下山的机会,做好事。七年来,他坚持不懈地做好事,收集到小小一捆谷草,这小小一捆谷草只能勉强扎出祖师爷一根胳膊。
想起少时,观中,祖师爷高坐,巍巍哉,观外,信众往来,香火旺盛。
再看如今,门庭冷落,自家师徒常年寄居僧人之处,真是好不汗颜,愧对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