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七年前那场大风之后,吴半发愿,今生必穷尽己身之力,重塑祖师爷神像,重振一穷观。
正想着,到了接无门下学的时间,吴半远远地看见一个穿着麻布僧衣的小和尚站在教室外,正是小徒弟无门。
还未到下学的时间,为何无门站在大门处,难道是不听话被老师罚了?
原来是无门在课上老是胡言乱语,老师让他罚站。
回山途中,吴半心知万事开头难,不能让小徒弟在学习之初受挫而动摇道心,不利将来,所以一路上好生安慰了一番,几碗鸡汤灌下,小徒弟又对上学这件事兴致高昂起来。叽叽喳喳和师傅说自己同桌的小胖子怎么怎么的……
一周以后,吴半在寺中接到学校的电话,学校委婉表示,希望吴半好好管束无门,不要在学校里搞封建迷信活动,影响不好。
再一周过去。禅房中,弘智法师慈爱地摸了摸小无门的光脑袋,问小无门:“听张老师说你又搞迷信了?”
小无门挠挠耳朵,大眼睛无辜地看了吴半一眼,委屈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弘智法师叹了口气,也罢,本就不融于凡俗,何苦强求。
法师和吴半商量,让无门与治参一起修行吧,吴半眨巴眨巴大眼睛,想了一想,点头答应,要知道治参的老师都是名校海归,再也不用担心小徒弟的学习问题了。
说起治参法师,也是金光寺一个特殊的存在。他今年不过十岁,在寺中却已有十年,十年间从未出寺,自襁褓中起就在金光寺出家,奉为佛祖座下金童,即便早已出家,他的俗世家人仍为其延请名师,语数英理化生政史地门门不落。
无门听说自己今后要和金童一起学习,不用再去学校了,还有些闷闷不乐。
吴半以为无门是因为当年那一口咬的还在与治参置气,其实并不是,无门是忧心他山下小学的同桌小胖,昨天他听到小胖会被父母打一顿,他还没来得及告诉小胖呢。
无门生来便有一项本事,叫做七星听风谶,据说他小时候听风预言的本事非常厉害。不过他觉得自己小时候的记忆都有些模糊,混沌不清,也是听师傅讲他当年的威名——直到被那个金童咬了一耳朵,就再没了预知大事的能力。虽然现在听风谶的本事不如早年强了,但是小事一两桩还是能听出来的。比如昨天他就听出来了,小红的西瓜橡皮在小芳的文具盒里,还有前天他路过讲台听到了数学家庭作业的答案……
小时候的许多事无门都是糊里糊涂的,但唯有那一日被咬之事他记得很清。那个比自己身量高不了多少的金童迈着小短腿走下莲台,红红的嘴唇凑到自己的耳边,突然就感觉到钻心的痛楚,自己痛得尖叫起来,再后来,右耳便少了半个耳垂。
那一年,金童八岁,无门五岁。
金童端坐莲台,高高在上,一个小沙门端着碗晃晃悠悠走到堂中,一阵穿堂风吹过,小沙门看了堂中宝相庄严的佛祖一眼,再转眼定定看着佛祖座下那闭目静坐的金童,朗声说道:“刑克六亲,断子绝孙!”
金童睁眼,怒目而视,宽大的金丝编织而成的袈裟拖到地上,走到那个小沙门的面前,二话不说,恶狠狠上嘴咬了一口……想到当初自己那一咬,治参还觉得嘴里有股铁锈味,那天确实是他失控了,无论如何伤人的是他,理亏的是他,所以当弘智法师和他商量让无门与他一起上课时,他同意了,就当是当初咬了人家半个耳垂的补偿吧。自此之后,无门开启了和金光寺第一宅男治参法师的同窗生涯。
之所以说治参是金光寺第一宅男,是因为他几乎从不离开佛堂莲台,有时无门真觉得治参师兄是座佛像,他能静坐参禅一天,丝毫不受外界干扰。无门也偷偷尝试过坐在莲台上,只觉得那莲台硬邦邦凉丝丝的,一分钟都呆不下去。无门问治参师兄,难道不嫌硌得慌,师兄答,此物乃整块和田玉制成,价值连城。无门挠挠头,不懂和田玉是什么,也不懂连城价值几何,只是依然觉得上课时还是自己的破蒲团坐着舒服。
时间过得飞快,治参如同是被绑了线的风筝,连金光寺的大门都不能出,无门却是满金光寺晃悠,满邙山跑,没事就去看师傅解签。
吴半这几年开始蓄须了,之前因为脸嫩而被求签人不信任的事情发生得太多,秉承着职业精神,他觉得自己还是扮老比较能让信众得到更好的礼佛体验。无门也开始蓄发了,只因去年吴半做了回梦,被仙逝已久的师傅揪着胡子骂无能,说赶紧找个徒弟,再不找徒弟一穷观香火真快灭没了。吴半惊醒,虽说这师傅托梦之语怎么听怎么怪异,但不敢半点含糊,赶紧让小徒弟蓄发,无门也十七岁了,再寄在佛家门下真要成了佛门弟子,师傅怕是要在梦里把自己胡子揪没了。
正值盛夏晌午,虽是在山中,也不见几分凉意。蝉鸣声声,无风,热是热得,无门却感到惬意不已,耳边总算松快了,他就喜欢这种无风的日子,躺在石塔背阴处,惬意得睡了过去。不远处的治参坐在石塔肚中静思。
吴半坐在解签人的位子上,热得直摇蒲扇,还好有大树遮阴,不然没热死也要晒死。
此时走来一个中年男子,那么热的天还穿着全套西装,吴半都替他热得慌。取过签文,这……下下签,可怎么说才好。
“求财。”男子一脸苦大仇深,呐呐道。
“这位香客,你这一签乃第四十六卦隔河望金,象曰:‘隔河望见一锭金,欲取岸宽水又深,指望发财难到手,昼夜思想枉费心。’’”吴半一边看着男子的脸色,一边说道,“这个,求财怕是难了。”
男子睁大眼睛,突然上前握住吴半的手臂,吴半只觉得自己的两臂被紧紧钳制,动弹不得,以为自己要挨打,赶紧高声喊人。
无门小憩中听到师傅的呼救声,赶紧一溜身起来,刚跑到天井,一阵微风掠过,无门怔住了,枭神?
只见一个中年男子给师傅跪下了,一个劲恳求,师傅一直在推辞,男子没法,失魂落魄地走了。
“师傅,刚才发生什么事了?”无门看着那男人的背影,问道。
“那个男人,好像是破产了,来我们这儿求解厄,我哪儿会这些呀,我要是会生财的法术,我们道观不会是这副穷酸样。”吴半无奈地说,指指自己道袍上这些年多出来的几个补丁。
“师傅,什么是枭神呀?”
“枭神么,是一种不义的鸟,是凶神。”
无门想起刚才风间的钟磬之音,震得心里一阵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