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先生是个满嘴知乎者也的迂腐老头,一脑门官司地拉开了他们,并差人去请各自的爹娘。游手好闲的三舅第一个赶到,一手搂住比受欺负的自己哭的还大声的儿子,说:“怎么,孽障就是孽障,还容不得别人说了么。”
他哭着跑回娘亲住的西厢房。
“娘亲”这两个字,对人总是有无穷的吸引力,好像叫上一声身上心里都能暖和一分,在白焰幼小的心里也是一样。虽然自己的娘亲几乎没有对自己展露过笑容,自己模模糊糊的孩童时期的记忆里她总是冷冷冰冰,有时候还会突然把修得整齐干净的指甲使劲掐进他的肉里,但过后又揽他进怀里。可是被欺负了,孩子总是要找娘,他还是想要那个难以得到的怀抱。
“嗯?”苏绾婉表情淡漠,正对着铜镜梳自己墨色瀑布一般的长发,好像丝毫没放在心上:“就这么点事儿?”
“娘!”小白焰努力吸了吸鼻子,阻止着眼泪掉落:“他们……他们说我是妖!他们说,我姓白,不配待在苏家,让我去找我爹!我爹……我爹呢?为什么我没有爹爹?“
苏绾婉这才扭过头来,细细看少年哭的通红的脸颊。
一只纤长的手猛地拽过那个柔弱的下巴,直拽得孩子浑身一哆嗦。她细细地端详着那张初见雏形的脸,竟和那个梦里都不愿意再见到的人有八分像,尤其那双桃花眼,甚至连灼灼的眼神都一模一样。
仿佛时刻提醒着自己:你被那个人抛弃了。你甚至不是有过光风霁月被爱过的时光之后才抛弃,而是从一开始,就是一颗注定被弃用的棋子。
“他们说的倒也不对。”苏绾婉盯着白焰的脸,一字一顿地说,指甲几乎掐进小白焰的肉里:“你不是妖,也不是人,你是妖和人一起生的儿子,人间容不得你,妖那边呢,现下人界和妖界势同水火,可能也容不得你吧。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你那妖骨长起来年年疼,每七年还要历一次劫,活不过十四岁——我看你也不必去什么苏家学堂了,学那些劳什子的东西做什么?活上一天算得一天吧,别说十四,也许七岁就死了呢?”
小白焰惊恐的眼睛里倒映出女人扭曲的表情。她原本是如此美丽隽雅的女子,人如其名般的温婉秀丽,年纪也不过刚刚二十四五。但经年的不如意却有如实质地化作戾气从她的脸上挣脱出,变成利器刀刀割伤自己的儿子,也割伤自己,好像这样的狠厉才能让心上最重的那道伤口麻木,结痂,不再对她夜夜折磨。
狠话一出口,她忽然有些后悔,像每次想起前尘往事,都会不知不觉使狠劲儿掐拧殴打这个孩子,过后片刻清醒时恼恨自己一样的后悔。“关这个倒霉的孩子什么事?”她心里悲凉地想,心如死灰的脸上不小心溜出一缕遮遮藏藏的悲切。她有心摸一摸小孩的脑袋,不觉松了手。
一瞬间,小白焰像突然挣开了绳子的猎物,风也似的跑开了。
从那儿以后,他没有再哭过,也没有再抗争过。小小的他慢慢自学成才地领悟到了在苏家的生存之道:夹起尾巴做人,假装大度乖巧又笨笨地讨人喜欢。
他不再去娘亲那里求什么拥抱,依然每天按时去学堂,在兄弟们骂他的时候悄悄起身去帮夫子做事。那老头许是书读得傻了,没看到全苏家都绕着他走似的,倒真是有几分心护着他这个没爹几乎也不算有娘的孩子,几乎给了他童年唯一的温暖。时间久了和那帮贼小子们倒也相安无事。
七岁那年,他娘说的“劫”果然如期而至。
不是民间话本上写的天雷滚滚,而是仿佛从身体里从脏腑深处从骨头缝里生长出的烈性疼痛蔓延过全身,刚开始时丝丝缕缕,而后缠缠绵绵,再然后如片如剐,仿佛有刀一寸寸剖开骨头,撕开筋骨,再重新捏合在一起。小白焰死死抱着自己,咬着牙关不发出一点声音,没流一滴眼泪。
十二个时辰过后,疼痛渐渐消解,孩子的身体也已经到了极限。
小白焰感觉自己脱胎换骨一般,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完全不一样了。只是那场“劫”过后,自己烧了七天七夜才慢慢恢复。七天里,除了送饭的小厮,就只有那苏家先生来看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