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着急去与穹山。
什么修道,什么成仙,他并没有什么兴趣。而且,他一个连亲爹都不要亲娘都不理的小妖,也不知会不会上了山就被人家打下去。打下去还是好的,会不会像那种民间故事里讲的被抓起来直接炼成丹药都是有可能的。白焰胡思乱想,甚至觉得有点紧张。
没过一会儿,店里的小厮就把热水送上来了。白焰把水倒进浴桶里,从内插好门,以免人打扰。
屋子里有一面大铜镜,他走到镜子面前。少年的身体初初长成,皮肉还有些跟不上拔节的身体,却已堪堪显出些松生空谷的挺拔与不羁之态。
白焰褪下肩上的衣衫,转过身去背对着镜子,又努力探头看镜子里自己的背影,目光落在左肩后侧红得仿佛朱砂画就的奇怪纹样上。
那纹样形状颇为恣肆,一支思春的繁花般自肩上向外蔓延,只巴掌大小,却给人张狂而毫无节制之感,仿佛有生命一般拼命向周围延伸,彰显着自己的妖娆多姿。
“好像又长开了些。”白焰忧心忡忡地想,“难道以后真要长满全身不成?”
泡在桶里洗澡的时候,白色的水汽蒸的白焰全身有些发软,脑子里依然那挥之不去的点点红色妖纹。他叹了口气:“唉,我真的是个妖。”
十四岁,按他娘亲的说法,那年他本该就活不下去。
只是十三岁将尽之时,有个云游的道人偶然来到苏家,几句询问便勘破当中种种,但瞧他算有些眼缘,遂给了他一枚仙草炼就的丹药,助他渡劫。并叮嘱苏绾婉在他渡过小天劫之后,把他送去仙穹派求道,也许能保得平安也未可知。
那几年,小白焰慢慢长大,对自己的身世之谜越发好奇。娘亲那边自己是从来不敢去问的,不小心勾起了那女人的心魔就又是一顿拳打脚踢。但从自己的经历和别人的嘴里,也断断续续对拼凑出了一点真相。
当年他爹白晚萧偶遇湖上泛舟的苏绾婉,谎称出自嘉禾的书香门第,正四处游山玩水,吟诗采风。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不过数日,白家就差人到苏家求亲。
苏家是江南商贾大户,虽家财万贯,地位却不甚高,虽近些年对家中子弟的功课颇看重,却始终缺个外边的名头,故也一直想结交书香世家。苏家派人到嘉禾一代打听,果然句句属实。
再看白晚萧一表人才,姿容不凡,眉宇间是读书人出尘脱凡的气质,宛若明月清风。苏家看自家女儿也是真心愿意,很快就挑选了黄道吉日促成了这件好事。
谁知道,竟是把女儿推向了深渊。
不过一年光景,苏绾婉生产在即,娘家人匆匆赶到嘉禾,没成想竟是最后一次见到那姑爷。
刚到白家,苏绾婉的娘以及几个照顾月子的婆子就觉得白家的大宅几乎有些空旷,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
不过半月,孩子出世,又是男孩,长得还和家主人有七八分像。孩子出生时正是八月的黄昏,那天也不知怎么了,天边的晚霞仿佛神鸟彤鹤的羽翼般铺天盖地,妖艳异常,如灼如烧。十几年后白焰询问的时候,那婆子依然记得清晰。
产婆兴奋地把孩子抱给白晚萧看,他脸上却只浮起了一丝苦笑。产婆还当是白家姑爷刚当上爹不习惯,欢喜傻了,并没放在心上,只是多嘴和苏绾婉提了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绾婉月子里便越发觉得夫君脸上越来越多愁容,出口询问,白晚萧只说给一位故人去信,却日久未有回信,心中不安。
又过月余,有天晚上,白晚萧站在院子里,手里捏着一封信,苏绾婉喊了几声也没回过神来。再后来,就听得小两口争执了起来,什么“南冥”“历劫”“欺骗”,家人们只当是夫妻吵架,隔日也就和了,都在屋子里也未赶出来相劝。
谁知越吵越厉害,两人说的话也越发让人摸不到头脑,苏绾婉的娘这才匆匆出来。谁知一进院子就看到白晚萧怀里抱着孩子,手指在孩子额头上轻轻一点,一颗明珠大小的橙红色圆丹就从那额间升腾起,瞬间没入了白晚萧的眉间。苏绾婉一惊,脚下一软跌坐在院子里。
“不管你信与不信,我本是妖族,只为妖和人的孩子可聚天地灵气,出生三十三日内,体内妖丹能助我渡劫才作此种种。这孩子失了妖丹,也活不了太久。我族每二十一年为一槛,彼时妖骨会剧烈生长;人比妖长得快,七年就会过一个门槛,二七之年小天劫,七七之年大天劫。只是他失了妖丹的保护,连每年生月的妖骨惯常生长都会痛不欲生——也许都挨不到天劫的那一天。”
“我信了,我信你!但不管你是什么,他可是你的孩子!”苏绾婉尖叫一声。
白晚萧眉目清冷,脸上神情淡如月光,道:“那又如何呢?我本就是无情的妖族,没有你们人类这么多情思,自己如此脆弱,生不满百年,却为别人牵肠挂肚。今日既达目的,我也该离去了。”说完,白晚萧一把将孩子塞入苏绾婉娘亲的怀里,随手便化出一支灵光流转的长剑,跃步而上,升腾入空。他白色的广袖随风萧萧而动,转瞬间就消失在夜空里。
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