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的窑洞建在村子最东头,往北就是绵延十数里的韩岭山。
状元酒坊在村西,挨着一条宽阔的大江,因着是流向东边的晋州,因此便称为“晋江”。
每年春秋之际,江水上涨,会有运货的大船来来往往。叶家的酒卖得好,同这些来往的客商不无关系。
叶凡到的时候,正是冲突最激烈的时候。
有人搬着石头去砸酒窑的门,扬言不发工钱就搬酒;还有人眼疾手快地霸占了值钱的家什,生怕动作慢了捞不着;也有人抄着手站在草庐里看热闹。
于叔黑着脸挡在门前,不可避免地挨了几下,旁边也有相帮的,然而,与闹事的相比人数实在不够看。
眼瞅着窑门就要被砸开,叶凡刚好到了。
“各位,这是在做什么?”不慌不忙的语气,偏生引起了旁人的注意。
那些个看热闹的一见是他,兴致更高,不知谁大喊一声:“叶小郎来了!”
长工们动作一顿,不约而同地看过去。
有人惊讶,有人心虚,也有人不以为然,总之没一个怕的。
说到底,还是因为叶凡长得太“嫩”了——白白的面皮,黑黑亮亮的眼睛,微鼓的脸颊,即使板着脸也没有多少威慑力。
当然,如果有人就此看轻了他,那就等着吃亏吧!
叶凡将众人的反应一一收进眼底,不仅没表现出任何气恼,反而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今日怎么这般热闹?不到上工的时候吧,莫非……哥哥们过来买酒?”
笑盈盈的一句话,说得汉子们脸上青青白白。
有人梗着脖子,粗声粗气地说:“既然醒了,便别躲着了,趁早把工钱给大伙结了,也好买些种子回家种地。”
立马有人附和,“家里大大小小好几张嘴,总得想法子养活。”
“酒坊开不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是别拖着了,尽早关门罢,也好少些折损……”
“……”
其余人虽然没开口,脸上的意思却是写得明明白白。
叶凡就像个和软的面团似的,脸上依旧带着笑,语气也是不紧不慢,“我一没躲着,二没赖着,急什么?再者说,谁说酒坊开不下去了?”
带头那人撇了撇嘴,嗤笑道:“银钱有出无进,能开下去才怪!”
叶凡眨了眨那双黑黑亮亮的眼睛,无辜地看向他,“没记错的话,你是长工吧,账上的事为何比我还清楚?”
一句话勾起了众人心内的疑惑,大伙不由地想起,正是这人告诉他们酒坊没钱了,也是他放出话,说是叶小郎伤了脑袋,快不行了——别的不说,如今叶小郎精精神神地站在这里,哪里像是“不行了”?
那汉子被叶凡明嘲暗讽,又被长工们怀疑地看着,一时间恼羞成怒,扯着嗓子吼道:“本事不大,嘴倒是厉害!我看你就是想赖账,兄弟们,别跟他废话了,搬东西!”
说着,便蛮横地将于叔推开,抬脚踹开了酒窑门。
于叔趔趔趄趄地撞到土墙上,不顾背上的疼痛,连忙去拦。于大郎、于二郎也推开众人冲了过去。
那汉子颇有几个帮手,长得皆是横眉竖目,一看就不是善茬。这些人进了酒窑就跟老鼠跌进了米缸似的,个个亮着眼珠贪婪地搬酒挪缸。
长工们一见,当即抛去刚刚冒头的怀疑,争先恐后地冲了进去,生怕晚上一步便占不到好处。
汉子们就跟疯了似的,急赤白脸地乱抢、乱搬,甚至还有无关的人去抠墙上的青砖,打算混水摸鱼。
叶凡沉下脸,抬脚踩到磨盘上,沉声吼道:“二郎哥!去报官!”
听到“报官”二字,众人纷纷停下动作。
然而,他们丝毫没有畏惧之色,反而嗤笑道:“报官?不怕把老东家从棺材里气出来,你就去报!”
这年头,打官司是很丢人的事,官府断案往往是各打五十大板,到头来谁都讨不到便宜。
叶凡却是毫不退缩,顶着那张无害的脸,出口的声音却冷得仿佛掺着冰碴,“你们还有脸提我爹?砸门搬酒的时候可曾想过‘老东家’?聚众闹事的之前为何不问问有脸没脸?”
“二郎哥,去请官差!就说长工反了,叫他们过来拿人!”叶凡扭头,朝于二郎使了个眼色。
于二郎立马会意,虚张声势地嚷嚷起来:“报官就报官!反正日子过不下去了,好歹出口恶气!哥,走着,驾牛车,进城!”
于大郎性子憨直,听他二人一唱一和,信以为真。他扭头看向于叔,见他没拦着,便抬脚跟在于二郎身后。
叶凡又道:“于叔,今日在场的全都记下来,一个都跑不了!”
看热闹的人一听,顿时急了,“叶小郎,你可得瞅瞅清楚,这事儿跟我们没关系!”
叶凡冷着脸,哂道:“我怎么就知道你没拿我的砖、没搬我的酒?到了衙门跟官差说去吧!”
众人见他来真的,终于知道怕了。
有人站出来把于家兄弟拦住,软下语气对叶凡说:“小东家,有话好好说。”
“可不是么,好歹做了这些年的工,哪怕是看着往日的情份,也留些脸面……”看热闹的也打起了圆场。
叶凡心里冷笑,面上却是做出愤懑之色,“我同他们讲情份,他们同我讲么?”
“韩家大郎,当年大娘得了急症,是谁出钱请的大夫?”
“叶二哥,论起来你我还是本家,伯娘前年冬天没的,你家连棺材都买不起,是谁帮着办的白事?”
“丁大壮,你家年年交不起地租,是谁巴巴地给你补上?”
“……”
叶老爹乐善好施,在场之人多多少少受过他的恩惠,尤其是酒坊的长工们,哪家有了急事难事,皆是他慷慨解囊,至于送出去的物件银钱,从未提过让还。
被点到的汉子纷纷低下头,脸上露出愧疚之色。
叶凡说着说着,便红了眼圈,语调也从铿锵有力变得哽咽难言。
当然,是装的。
不得不说,他的演技相当不错,立马有人站出来,扬声道:“小郎君说得没错!当年我逃荒至此,若不是叶公收留,肖某一家老小早就饿死了,叶公对我肖家恩重如山!”
这位姓肖的汉子长得人高马大,一副耿直模样,叶凡看得清楚,方才就是他一直站在于叔身边帮着拦人。
叶凡冲他点点头,面上带着感激之色。
陆陆续续又有人站出来,帮着叶凡说话。
长工们也软下态度,红着脸道:“小东家,您多担待,大伙也是急昏了头……那个,您别恼,咱这就把东西放回去!”
这话一出,汉子们纷纷响应,七手八脚地把东西放回原处。
叶凡见好就收,当即做出承诺:“工钱会发,一个子儿都不会少,哥哥们容我缓上两日。”
这才是最实在的。
大伙彻底放下心,不仅还了东西,还自发地帮着收拾起来。
至于那些存心闹事的……
叶凡嘱咐于叔将他们一一记下来,秋后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