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节的第三天是清明,虽然官府颁布的禁火令仍然有效,但民间早已悄然炊烟一片。这天,丹水河两岸的店家都早早地开了业,玉龙桥上人头攒动,热闹极了。
玉龙桥下,赵记酒馆,远远就看见一块木牌缀着红绸,挂在檐下,正面写着“酒”字,这个“酒”字入木三分,反面则画着一位拎着酒坛的狂士。
“店家,还是四两馄饨送到家里。”来者穿着白色的宽袍,风度温文而雅,他把准备好的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柜台上。
“要四两馄饨——”站在门口迎客的星桥,随即就机灵地偏头向里大声吆喝了起来。
“哟,秦校书先生,您怎么还亲自来了,您随便派个人支会一声,我立马让星桥给您送到府上。”赵掌柜从柜台上露出了个头,看见来人忙拱手问候。
“今日清明,左右无事,就给府上的人都放了假。”秦校书郎温声解释道。
赵掌柜看了一眼摆在柜台上的碎银子,急忙推辞说:“哎呀,您看、上次的还有的剩呢,您怎么又给了这么许多。我这几两馄饨,值不了这么些钱。”
“不妨事,反正夫人和孩子们都爱吃。这些钱就当先存在您这里好了。”秦校书郎笑着建议。
“好嘞,得您信任,我给您专门列个账。”赵掌柜翻开了账本新的一页,一边记账一边问,“容我多嘴问您一句,您这一大早的是要上哪儿啊?”
“哦,去御景园,屯田员外郎林员外非要邀我去看他们赛蹴鞠。我这还特意起了一个大早。”秦校书郎说起来也带着些无奈。
“蹴鞠比赛?怎么个比法?谁跟谁比?在哪儿比?”这话引来了一个少年人一连串的追问。那年轻人唇红齿白,穿着宝蓝色带花锦衣,腰间悬着坠玉,随身还带着一柄宝剑,看模样正是个风流少年侠士。他坐在酒馆大厅正中间的桌子边用餐,一向是个爱玩闹的性子,听到了赵掌柜和秦校书郎对话登时产生了兴趣。
“就在御景园里,今天是西卫和万象馆的人比。”王校书郎好脾气的解释道。
“哟,今天这局倒是值得一看。别的咱不说,那万象馆的外族人,蹴鞠真就是越玩越好了,近一两年来,万象馆也漂亮得赢过几次。”与少年剑客同桌的一位40来岁,蓄着小胡子的男子忍不住点评道,看样子对蹴鞠也有些研究。
“哼,玩儿的再好,能有咱们的好吗?再给他们一百年,他们也玩不过咱。”那少年剑客高傲地表示不屑,言行间也有些无礼。
“你......”那中年人觉得自己被冒犯了,正欲反唇相讥。
赵掌柜赶忙出口打圆场,他先是对少年剑客说:“这位少侠,我看您是初来京城。这京城的景象与别处还是有些不大一样的地方,您要是有闲暇,不妨去看一场就是了。”
接着又对中年男子说道:“胡大夫,您对蹴鞠一道一向颇有心得,我是外行的外行,不懂这些个门道。不瞒您说,我倒是想去看呢,可到底还是要看顾着店里。我就想着,等星桥长大了,我把这店传给他。我就牵着老婆子,带着小孙子,上御景园去看一场蹴鞠,这辈子也就够了。”
“星桥是个好孩子,您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那中年男人被他被这一通说,气也就消了,本也就不是多大的事儿。
“店家说的有理,择日不如撞日,我今日就去见识一番。”那少年剑客是个说风就是雨的性子,立刻掏了银子结账要走。
“小老儿我倒是有个小小的提议,这位少侠初来乍到,秦校书先生您呢,左右也要去御景园,您二位不如结个伴同行。”赵掌柜的好心的建议。
“行。”那年轻剑士爽快地同意了,他虽然行事莽撞却也不是不识好歹。
“可。”秦校书郎也没有异议,他一向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况且只是顺道带个人。
两人都欣然接受了这个建议。
“这是找零,您二位慢走!”赵掌柜利落地找了零,送客也是一贯的热情。
星桥在门口吆喝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什么新的客人,正在沮丧之际突然眼睛一亮,往前跑了几步:“初九!”
星桥的语气中带着难掩的兴奋,又殷勤地说道:“初九,我帮你拿。”
“不用,我拿得动,这可沉了。”初九在这料峭轻寒热得满头大汗,虽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但也已经像模像样地作了小商贩的打扮,袖口被一道道翻折后细细密密地缝了进去。他一个人挎着大竹篮子,脸上、颈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爹,是初九来了!”星桥特别高兴地同赵掌柜讲。
“赵叔!”初九礼貌地打了招呼。
“是初九来了啊,星桥,去给初九倒碗茶来。”赵掌柜嘱咐道。
“哎。”星桥跑着就去了后厨,十分的积极。
“初九吃过早饭了吗?好长时间没见着你了。你婆婆的病好些了吗?”赵掌柜关心地问了一连串问题。
“吃过了,在东街吃的。咱们的皇帝陛下在那新设了个粥铺,今天又来了个什么大官在那里看着。那粥煮得又稠又厚,还不限量,我喝了个肚儿圆,就是可惜不能带走。要不还能带点回去给婆婆尝尝。”初九说着还觉得有些遗憾。
“这些日子没来,是年前我经人介绍,每天给贵人府上送小报。那些富贵老爷们给的打赏多,活又轻松,是个好活。可这两天不知怎的,要我送的那两家小报都关门了,贵人府上倒是催了两次,希望我接着送,可我也找不着什么旁的门道。所以,我这又重开始卖杂货了。”初九一五一十地说了最近自己的遭遇,丢了的工作让他还觉得挺惋惜的。
“说来,我还没给掌柜的您磕头呢。多亏了您给新介绍的大夫,大夫给换了新的药方,婆婆的病有了些起色,这两天气色好多了,还能稍稍起身了。”初九说着就要给他磕头。
“嘿,你别磕我,正主在哪儿呢。”赵掌柜的手指一指,“要磕,你快去给胡大夫磕一个吧。”
“您放心,少不了,我给您和胡大夫一人磕一个。我爹去了以后多亏您关照我。”初九毫不含糊当即就跪了下来,磕完了赵掌柜的又冲胡大夫磕了一个。
“哎,你这孩子。”赵掌柜一脸无奈,但转头又冲胡大夫说道,“胡大夫,您看这头都磕了,您还没什么表示吗?”
“好哇,铁公鸡,你这是打算讹上我了。”胡大夫冲他开玩笑。“那我倒是不能叫你小瞧了去。”
“您这口气可不小哇。”赵掌柜顺着话激他。
“您甭在这激我。”胡大夫说道,“我这儿确实有个好去处。殷家商行这两日在招伙计。”
“嗐,这谁不知道哇。您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赵掌柜故意杠他。
“您先别急着抢话呀,我过两日给殷家老太太复诊,到时候带着初九一起,这事也就成的八九不离十了。”胡大夫说完,得意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
“呦,还是您有门道。”赵掌柜顺着他的话闭着眼睛恭维他。
“初九,听着了吗?”赵掌柜又暗示初九。
“谢谢您!”初九又激动地要给胡大夫再磕两个头。
“哎哎哎,可不敢再磕了,再磕我可就要把人留这儿了。”胡大夫制止了他,风趣的说,“我占你个便宜,给我来把咸花生。我在这儿喝了半天茶,嘴里怪没味的。”
“哎,给您。”初九实诚地从篮子里捧了满满两大把花生,堆在桌子上。
“初九,过来,喝茶。”星桥把初九喊到一边,他刚才一直站在一边,也没插得上话。
“甜吗?”星桥小声地问。
“嗯。”初九重重地应了一声,他一路来也着实渴坏了,他捧着碗咕嘟咕嘟地仰头喝完了,用袖子擦了擦嘴。接着就熟练地在店里兜售起了篮子里的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星桥就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胡大夫,您这是等谁呢?”赵掌柜闲着无事,一遍拨着算盘一遍问他,“您看您在我这小酒馆,喝了半天茶了。”
“我也正纳闷呢。您当我乐意一大早在这灌水。三天前,钱串子托人给我送口信,约了我早上在这见面,害我等了这么半天,他倒好,连个影子也没有。”胡大夫也等的有些郁闷。
“爹,我和初九这就走啦。”星桥拎着装好的食盒,这份正是要送到秦校书郎府上。他大声地跟赵掌柜说,这次初九跟在他的身后。
赵掌柜一看这情况,忙着嘱咐他说:“哎呀,人家初九是要谋生计的,可不是过家家玩儿的,你可别耽误人家做生意。送完了就早点回来,你去的路上也别耽搁,这馄饨可经不起放。”
“哎,知道了。爹,我走了。”星桥敷衍地答应了,拉着初九头也不回的走了,一看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唉。”赵掌柜无奈地摇摇头。
没一会儿,星桥又一阵风地跑了回来:“爹,门口有人找。”说完,他又一溜烟地跑掉了。
“什么人?人在哪儿呢?”赵掌柜被他说的一头雾水。
“在树———下——”星桥已经跑出老远了。
赵掌柜只好放下账本,从柜台里走了出来,先是站在店门口四处张望了一下,也没瞅见什么人,正在迷惑之间。
“赵掌柜。”一个壮年男子从店门前的柳树下跑了出来,这个人身材高大,皮肤黝黑。
“是大树兄弟啊,你待在树下干什么?怎么不进店里来啊?等多久了?”赵掌柜又是一连串的关心。
“快进来坐。”赵掌柜热情地招呼他。
“这、这怎么成呢,我刚去了后院,内掌柜的不在,他们让我来前边看看……”被称作“大树”的男人拽了拽自己的衣角,紧张地解释,他每次都是送到后院直接交货结账的。
“哎哟。”赵掌柜一拍脑袋,“实在对不住啊,大树兄弟,你嫂子半夜给人叫去接生了。快来店里,我马上给你结。”
“五百一十八,五百一十九……”顺子还在柳树下老老实实地数数,他爹跟他讲,只要能数到一千,就带他去吃肉馍。
“顺子,过来。”大树还记着喊上自己的儿子。
“哦。”顺子虎头虎脑的,有着和父亲一样的浓眉大眼。
“这是顺子吧,没想到都这么大了。这孩子长得可真结实。”赵掌柜夸赞道。
“快,快喊人,叫…”顺子爹一拍顺子的后脑勺,一时竟想不出什么尊敬的称呼。
“叫赵伯伯就成。”赵掌柜乐呵呵地说。
“赵伯伯。”顺子羞涩地喊了一声,就紧紧地依偎在父亲的身边。
“哎。”
赵掌柜又回到柜台,晃了晃算盘,熟练地拨算了起来,“薪柴一百文,鸡蛋五十文,野笋三十文……”
“东西已经卸在后院了,您要不先点点。”大树想了想,不放心地补充道。
“点什么点,我还信不过你吗?咱们两家的交情那得从爷爷辈算起。我信不过兄弟你,就是信不过我自己。”赵掌柜回道。
“不知道大树兄弟这次打到了什么好东西啊?”赵掌柜同他说笑。
“倒也不曾遇上什么新鲜事,就是白捡了只狐狸。那狐狸自个儿掉到陷阱里死了,倒是让我白捡了个便宜。”顺子爹老实地答了。
“哟,大树兄弟,真是合该你撞走运。你是不知道,现在京城里的狐狸皮可是有市无价。”赵掌柜半是夸张半是羡慕道。
“掌柜的,这话怎么说?”顺子爹问。
“还不是……”赵掌柜伸长了脖子,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还不是宫里的马娘娘爱狐裘。”
“呸,糟老头子,我一不在你就跟人浑说?早晚你也进………呸,一大早就跟你胡说了。宫里头的事,是你能说的?”赵掌柜的妻子—赵大娘,是个火爆的脾气,嗓门也大,但和赵掌柜极有夫妻相。
“那你还喊那么大声……。”面对妻子,赵掌柜的气势弱极了,他小声地嘟囔。
“糟老头子,快去招待客人吧。”赵大娘柳眉倒竖,怒瞪他。
“去就去,急什么。”赵掌柜嘟嘟囔囔地往里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说,“记得让大树兄弟多来两次,柴不够用。”
“知道,也就你会忘。”赵大娘对他颇为不耐烦。
赵大娘接过了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一边还和大树交谈。
“爹。”顺子困扰地抬头看看他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喊人。
“喊婶。”大树告诉他。
“婶子。”顺子干干脆脆地喊了一声。
“哎,这是顺子吧。不出声,我都还没注意到他呢。当年我接生他的时候,小小的一个,连哭都不会。可把我和青娘急死了啦。没想到一晃眼都长这么大了。”赵大娘感慨道。
“小顺子,你们路上吃过了吗?”赵大娘顺口问他。
“吃、吃了。我们路上吃过了。”大树结结巴巴的说。
“没!爹你怎么骗人呢?”顺子出言戳穿了父亲的谎言,他委屈极了,眼里还包着眼泪。正是因为父亲跟他说进程有肉饼吃,他才毫无怨言的,天没亮就跟父亲一起进了城,可谁知道,到现在他连口水都没有喝上。
“你、你这孩子。”大树的脸涨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己的孩子当着别人的面,毫不留情面地戳穿了自己的谎言。
“饿了是吧,婶子给你做碗污糟面。”赵大娘说道。
“有肉吗?”顺子问道。
“当然有,我们家的污糟面料最足、肉最多。”赵大娘自豪地说。
“这、这怎么行,怎么能劳您破费呢。”大树忙着拒绝了,“我有钱、有钱的。原、原是准备送完了货、送完了货再带孩子吃的。”大树窘迫地解释。
“快进去坐吧!又不收钱。是我这个做婶子的请我们小顺子吃的。一碗面而已,怎么我这个内掌柜做不得主了。”赵大娘不容辩驳地说道,然后又和蔼地跟顺子说话:“小顺子是第一次进城吧。”
“嗯,城里的人可真多呀!”顺子真情实感道。
“给,这次还多给你二十文,想请你帮我们看看山上有什么可以做梁的好木。”赵大娘说。
“婶子,是要造房子吗?”顺子好奇地问道。
“是啊,这小酒馆也该扩一扩了,预备着把旁边的空房盘下来,两边一打通,也好再多招几个伙计。再过两年,星桥也好娶媳妇儿。”赵掌柜夫妻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几乎就是为了这个目的。现在终于要实现了,一提起来,赵大娘就发自内心地开心。
“什么时候,我好来帮着建。”大树问。
“还有一阵子呢,这不是梁木还靠着大树兄弟找嘛。”赵大娘答道。
“这是小事,您吩咐就是了。哪用得着给钱。您放心,包在我身上。”大树说。
“要给、要给。这是喜钱,大家也都沾沾喜气。”赵大娘迷信地说道。
“这事儿也包在我身上。”顺子也壮着胆子,学着大人承诺道。
这下大人们就都笑了起来。只有顺子傻乎乎的挠挠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各位发财呀!”来者是这附近的一个泼皮小无赖。
“钱串子,你小子可他妈来了。”胡大夫等了一肚子的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