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人的东西也知道可怜?”伶舟归甩下这一句,再不多做纠缠,扶冉秋上马共乘远去,行速较来时快些。
回路无言,身前的人只留个背影看不清神情。
“抱歉。”
冉秋沉默了一会儿,道:“不是你的错,没关系。”
这种时候无论如何宽言好像也安慰不了什么,不是几句话就能解开的心结。伶舟归再不多言,加紧将冉秋送了回去。既然不是言语能做到的事情,不若举措。
“拿些朱砂金粉来,再取一根长针。”折竹依然没在,宫人应声去取。
以朱砂调墨混入金粉,镇抚素纸,用针挑破指尖,滴血入墨。幸而虽不忌口,但惯来食的清淡,血应当不浊。由是夏季,血无法存储,也不是以纯血书写,便只好犹用而刺。
蘸墨落笔,皆是不曾有过的虔诚。
本是半晴的天,随时移而渐阴。写下的经文字句叠加,渐干而未浊乌,是个好兆头,至少大抵不会白写了。血经一讲血澄,不戒食抄则会潦污,二讲心虔,笔画皆敬,不可不正,否则抄之何用?
她不知时移,早吩咐过宫人无令不扰,连有人违命推门进来步到她身后都未曾察觉。
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她的左手,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掌心的薄茧抵在手背何处。
“回来了。”她头也不回地道。
折竹微怔依恋应声,半跪在她左旁,牵下她的左手细看,敛眸低语道:“您痛不痛?”
“不算痛。”
折竹不问其他,轻轻含住伤处,茶色双眸流光溢彩。半晌松开道:“用奴婢的血好不好?我不想见到您受伤。”
伶舟归笔下不停目不转睛:“用不了多少的,无妨。”
折竹无奈协商:“那每日少写些可好?久了您身子受不住。”
“不会很久。”
折竹知晓她决定的劝不了,愈发无奈:“真拿您没法子。”说着伏在了伶舟归腿上,似是有些疲惫。伶舟归抚抚她的额,道:“累了就去睡。”
“见到您就不累了。”折竹闷闷道。
“我是参精这么让你提神?”
折竹咯咯笑了一阵,道:“不是参精,但的确是妖精。”
“你今晚不用睡了。”
闻言折竹羞诧抬首,不知伶舟归何时置了笔,正对上她戏谑目光,便轻柔含咬她左手未伤指尖泄愤。伶舟归却道:“你害得我不能专心,该气的是我。”
折竹话音带上三分期待:“您想如何?”
伶舟归站起顺势也拉起她:“想让你不能再教我分心。”
一声娇呼响起,伶舟归抱着折竹走向席枕。不管折竹如何心如擂鼓,仔细将她放下,脱衣褪鞋,看也不看折竹欲语还休的神色,拉过薄薄丝衾给她盖上。
“……这就是您的不教您分心?”
“嗯,你不在我身边说话,我自然不会分心。”
折竹无法反驳,伶舟归又道:“安心睡。”抚阖上那双温润的双眸,停驻片刻抽离。
夏日白昼再长,夜还是会来临。折竹似乎真的很累,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她醒来,发觉房中与睡去前无二致的景象,伶舟归还在案前专注抄写着,窗幔不知何时拉上挡住了天光。
暗调微昏,但正是正好的明暗。折竹才坐起身,那边远远道了句:“醒了?”折竹走到她身后,弯腰抱住她埋在她颈边,微哑着声道:“几时了?您都不叫我。”
“叫你做什么?先去把粥用了,有什么想吃的,让他们做就是。”
折竹笑应,脸色仍有些苍白,慢吞吞喝了粥回去换衣。窗幔再打开,刺目的光洒在庭院,夏日正盛。伶舟归再抄了一会儿,墨又用尽,正要再调配,没等回折竹,等到一个自送上门的人。
洒在地上的阳光在树影斑驳间像是碎金,如洒金般。一双莲足轻踩在这斑驳之间,越过细碎金箔,教红笺无色。词中最情深一句,为她并不过。
好像邻人青梅,她走过树影间,不自门入,反倒伏在了碧纱窗前,撑着下颔在窗沿上笑意盈盈地盼看,娇颜无邪。
“挺有脸的。”伶舟归道。
“姐姐还肯见我,待歌当然有脸。”燕待歌毫不在意道。
伶舟归看她:“是吗?”
燕待歌瞟眼案上,道:“姐姐在做何事?”
伶舟归温和笑道:“你想知道?”她上次这样笑的时候把燕待歌按进了水里。燕待歌有前车之鉴,乖巧摇头道:“不想。”
“那你可以回去了,我也不想知道你来见我是为何。”
燕待歌丧气垂头可怜道:“好吧,我想知道。可是姐姐得答应我一件事。”
“哦?”
“戌时来林溪好不好?不是报复,我保证。我知道姐姐在为上回的事生气,是我口不择言,该向姐姐赔罪。”她说这话时有种单纯的可爱。
“可以,你进来。”
窗幔碧纱又再拢上。
燕待歌自熟地搬了椅子坐在伶舟归对面,依顺又听话。此时她才发现案上朱墨是何颜色,白帕银针残留着淡淡血气。字迹流金,还带着不同朱砂鲜艳的深暗。她顷刻明白了伶舟归在做什么,难免惊道:“姐姐你……”她没见过谁为谁做到如此地步。
“知道了?那也该明白是谁惹的祸。我这般,你当然该付出点代价。”伶舟归斜靠在椅上,说的漫不经心,话中意思却极认真。
“姐姐要用我的血写?”燕待歌猜测道。
“你的?”伶舟归笑了一声,满是不屑:“人如此,余下亦好不到哪去,只会脏了墨纸,辱了经文罢了。”
燕待歌笑容不改,眼神幽暗:“姐姐怎能这样说。不过……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样子呢,怕是只有我见过吧?”她笑容愈盛:“这般无情阴狠,冉秋姐姐见过么?或者说,姐姐敢给她看么?”
“我不会待人如此。”
言下之意是所待非人了,燕待歌依然不恼,仍是笑盈盈地看她,一副娇软模样。伶舟归没兴趣再和她多言语往来,不耐寒声道:“手伸过来。”随后起身去拿茶碗和匕。
回到案前时燕待歌已乖乖伸出一截藕臂,嫩生生的似是才出淤濯净。伶舟归有心磨折,划了几道红印方找好地方放血,找好地方她还不急,慢慢磨着用力。
燕待歌恍若未觉道:“姐姐这匕首真好看,工局的人做的吗?”好看是好看,匕柄全由一块玄色通透的不知材质的石头刻铸,刻有精细图腾,虽不知是何物,却看得出匠人用心,精美非常,但此刻正用在她身上,同样情形下,不知几人能夸赞好看?
匕首是折竹赠的,伶舟归当然不会说,她只盯着茶碗渐渐盈满,道:“你真的该去请太医看看了。”
“姐姐关心我?”燕待歌惊喜道。
“……算了,你也没救了。”伶舟归收匕擦拭,顺带随手扔给燕待歌一条素帕,毫不客气道:“不送。”
燕待歌怡然自若,拿着素帕捂住伤处娇笑:“姐姐经常用这条手帕吗?”
“……你试试把药当饭吃看看能不能病得轻些?”
燕待歌话锋一转:“我还以为姐姐会让我和冉秋姐姐道歉呢。”
“你觉得错了?”
燕待歌直道:“我知道,可我不觉得。”
伶舟归擦着匕首,寒光映在脸上:“不诚心于事无补,因此我何必要让你去污她的眼。”
“姐姐自己难道就不会污了她的眼吗?”
“我不像你。”
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