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诰舍人袁仁敬是司刑官出身, 他不信佛, 也不崇道, 眼中只有一个理字,因执法公正,据说连囚人都很爱戴他, 他也因此为张九龄欣赏, 被请入了凤阁。
早在漕改时,袁仁敬就听旧部抱怨,顾越对公文账册研究甚深,处处钻营, 抢走了比部的勾检之权, 而现在, 却也是这个无孔不入的顾越,在外,替严凌遮风挡雨, 在内, 虎狼手段劝徐青改口, 初到凤阁仅仅半个月,便攻克了难关。
那么按理来说, 先前的不悦可用新的功劳来弥补,袁仁敬答应了顾越的请求。
于是,在烟火俱寂, 扫墓祭祀的头两日过去之后, 清明前夕, 大明宫中又有了生生不息的新议题——寒食筵上,新舍人顾越要代替老舍人苏晋,在殿前持案宣册,取榆柳之火,点亮红蜡烛,纷纷赏赐于席中的大臣,以代表皇室恩典
流程有三:首先是百官迎御驾,恭贺万年,用宴;接着便是激动人心的“赐火”;最后,灯火通明,烟花齐放,梨园领太常乐工奏《龙池乐》,以贺清明。
用意有二:一是标志着寒食节已结束,禁火结束,火种重生,宫中可以用火了;二是给臣子官吏提醒,让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禄的介子推学习,勤政为民。
只不过,夜幕降临之时,除了内侍、殿中和礼部做着寻常的准备,梨园子弟之间却悄然进行着一场送别。大家并不知,苏莫谙为何拒绝评论剑南道所献的《霓裳》,只知道自那之后,梨园使张行昀悄然把他在宜春北苑的名牌,弃去了末尾。
“好好的,哭什么呀。”苏安收下一大堆宝贝,“想见我,可以去太乐署,我和林公子他们,还有裴洛儿,都还在秋院教艺,再不行,去牡丹坊捧场。”
雷海青道:“没哭!”
雷海青送了珍藏多年的一个悬丝傀儡;李暮送了刘系所留的一片笛膜;李归雁送了他一支五弦独奏的曲子;张野狐剪下一簇赤色的头发,强行塞进他腰间。
苏安叹了口气,梨花正盛呢,他也舍不得梨园,舍不得台上与台下的知音,可是听闻徐青怒伐桂树之后,他更加确信自己不能拖累顾越,他必须得离开。
丝类乐人,一向懂得进退。
此刻,麟德殿里漆黑一片,宫官摸着线绳,把青精饭、杏仁麦粥、糖饧、春酒等冷食放在王公大臣的桌案之上,又抬进罩着红绸的神秘贡品,置于龙椅之前。
苏安帮雷海青画了一道分外妖娆的眼线,恰到好处地遮住那发红的眼眶,而后就离开偏殿,来到空旷的中殿。殿内光线极弱,就像一潭幽深不见底的池水。
正是这时,两袭绛红的纱袍走了过来,苏安耳朵一动,听见水苍双佩的脆响。
顾越和裴延,一个抱着柳树枝,一个抱着榆树枝,在月光之下,如天之骄子。
大袖帷裳,紫绶挂身,左悬水苍佩,右系玉首剑,殷红蔽膝随着步伐而流光。苏安揉眼,才刚瞥见那五品武牟之上簪的雪白毛笔,一双乌皮靴已立于他的跟前。
“十八……”
话音落,一阵轻灵风声呼来,苏安便被拉到石柱后面,迎住顾越灼热的亲吻。
所有被触碰过的地方,像被烙铁烫熟,气息如同岩浆,从衣襟之中浇灌下去。
苏安的胸膛微微颤抖着,不敢喘气,手紧紧抠进背后雕刻的龙鳞里,刚要阖眼,又被顾越捏住下巴,侧过脸,从耳垂侍弄至玉颈,二人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之后,苏安便是撑着灵魂出窍的躯壳,听着顾越和裴延说话,道貌岸然。
顾越从众多的树枝中,把削得尖锐的钻火木挑出,系上一根红绸,平静说道:“裴兄,昔日太子申生被骊姬陷害致死,公子夷吾和重耳逃亡,途中无粮,得亏有介子推这样的忠臣,把自己的腿肉割下,与野菜同煮成汤喂之,方才挽回命途。”
裴延道:“顾郎难道是自诩介子推么?”顾越道:“不敢,我只是感慨,太子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存,其间的道理,也不知古往今来,几人能明白。”
裴延看了一眼顾越:“初次进殿,还是赶紧练习,别到时候点不起来火。”顾越道:“钻木取火有何难的,苏供奉,是不是?”苏安笑了笑,甩袖而去。
一个时辰之后,殿内传响了《太和》,三重飞檐下的金铃,随着宫音而震颤。沐浴在纯净的月光之下的麟德殿,庄重而不失灵秀,彩旗如春雪,缓缓飘展。
苏安的心境,自然是不同了,人影攒动之中,他听着群臣和诸王进殿,翰林才子曲桥赋诗,至尊圣人李隆基与惠妃比肩而坐,既觉得熟悉,也觉得陌生。
人在暗中久了,就能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