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短途跋涉,到桑上的时候正是中天,月集开放得恰是热闹,只是太阳明晃晃,热得要命。一群人过去一群人过来,来往人头上的两簇头发都晃出了幻影,看不分明。
秋叶平时也不上集,没料到是这么一个盛况,人又多,摩肩擦踵的,一个挨着一个看着摊子交换价码,找人不大可能,眼睛都要看花。排在后头的人被堵得等不及,就先招手喊着店家,远远地比手势叫价,或是不耐烦地抱怨。
一时间场子里都是推攘和喊叫,日头很高,晒得每个人都明明黄黄,晃得头晕,多摸了好一会儿的路。
两人摸着摸着快要找到他们都看不清地上的路时,才留意到了一排排的树荫遮盖着的前路,层层的阴影下头藏着一家酒肆,酒旗穿过叶层在上头耀武扬威。
那酒肆外边的栏杆篱笆拴了一头黑毛驴子,大白嘴子大白蹄,正伸长了脖子嘬水,吃的草叶都是水灵的。
驴子的屁股上用白漆涂了个大大的“白”字,字的笔画工整,描了几回都是一模一样的边缘,执笔人看着手很稳,字迹粗得可怕。
那瞎子估摸是生怕别人像他一样看不清楚,还在字外头画了个大大的圆圈,把字连着驴屁股一同圈了起来,重点标注了一下。
徐云:“……”
他这才知道什么叫做“方便辨认”。
徐云跟秋先生的院儿里头蹲了这么久,对这头驴子也不陌生。只是这驴对人傲得可以,从小大大吃了那么多徐云喂的饲料,却都不搭理他,活活一只白眼驴蹄子。导致他还是头一次看见这驴子的屁股面儿,真叫人意想不到。
秋先生每次都让人意想不到。
他们刚才恍恍惚惚,这会子才注意到了周围不止这一家酒肆——连着一排排过去的都是木头围子搭起来的酒家,这有一家还藏得深,窝在阴影下,酒旗子都叫叶片挡着!
若不是这头傻驴子,他们压根儿发现不了!
酒肆在一排的歇脚酒家里算是一间小的,门口挂着半遮挡的帘布,无论是外边看里边还是里边看外边都不分明。
帘子下一掀开就对着门口的台面,店家或是拾账的坐在里头呆着招呼客人,左右也就也就动动嘴皮子。
店里头分上下,只摆了几张桌子,人一多,桌子便不够坐了。帮忙的伙计只好从柜头里拿出几个小板凳儿来给歇脚的客人,让客人自个儿找个顺眼的地方戳在一起,不认识的人天南海北的抱在一头侃大山。
这个时候这种小店里也是密密麻麻坐满了人,歇脚的也有,喝酒的也有。望眼一看没什么空档,不少人自行搭着个小板凳,跟着店中间说书先生的脚边下围着一圈儿,喝得兴头上了也叫一声“好”,跟周遭的人撞个坛。
大多酒客都很算矜持的坐在位子上,配着一点店家给的清爽小菜小口啜着酒,时不时和旁边天南海北的朋友高谈几句;有牛饮得早就醉了小半天的,人神智都模糊了,但也不给酒家添麻烦,趁着仅剩的一丝清明摇摇晃晃地走了。店伙计追出来给人热情的送一送,远去的人脑袋晃得七上八下,头也不回的摆摆手。
“陌上桑”散出紫花的香味,远远地招来一些蜂蝶。可这酒不烈,却醉得很,群蜂群蝶还没到靠近酒家就先醉得失了方向。
一群拥拥挤挤的酒鬼里头,就属秋不正的待遇最好。秋叶俩人一掀开搭着门口的帘子,就瞧见这人十分不正经、歪歪扭扭地坐在柜台深里头,喝得脸色酡红。
酒家老板是熟人,巧让他走个后门,近水楼台的窝在里边抄着半壶酒,断断续续和打着扇子的老板娘说些什么。他眼睛喝成红色,眼角眯出个狐狸样子,加上那张男女不辨的脸,活像是那些话本里勾着过路书生的狐狸。
好在他自己就是个书生,提前自证清白,又好无赖地抢了狐狸的位置。
秋不正喝着正上头,估计早都不知你谁我甚,今夕何夕。倒是老板娘注意到了门口这头,回身来看看一眼,上下打量着进来的两人,眼角弯弯地朝着秋叶一点头,又压着圆扇子抵在唇上,偏了几分头和他说些什么,台子里的醉鬼便转身过来,眼瞥着这新进来的二人。
这酒鬼先是起身模糊地辨了一会儿,认出来人后又兴奋得扒在柜台边上,想要翻出来来一出千里认亲,还得靠老板娘在一旁按住他才没让他得逞。
不正经的脑子里头大概是没什么神志了,顺手便朝门这边飞了个媚眼:“……嗝……二位新客啊!来、来,是想打尖呢,还是住店?您要是现在入——入住、还特别附送一位美人哟!不过……”他挤眉弄眼的憋出了一股下流劲儿,也就仗着他那张好皮子,还隐隐能向风流靠拢,要不然准会被当做登徒子活活打出去,还是朝脸打的那种。
他向周遭空了的酒罐子一指,接上刚刚的话:“……美人可不叫你们白得,您二位得把这酒账替我结咯!不然这里的酒家可不许我瞎跑。”
这不要脸的抢先一步把自己划归为谁都不想要的赠品范围,又自忖是年轻貌美,想赖入酒账里。
他冲着旁边不知所谓的喊,整个人都趴在了柜子上,压着嗓子道:“桑桑妹子,我替你做这活招牌拉了不少恩家吧?你可要摸着良心,不能收我太多……不过,也不能让这么个水灵标致的大姑娘家白陪我……”
他小小声喃完后面那句,又转回头指着秋叶道:“……我把我宝贝妹妹赖给你,她会做好多活!什么都会!你赚大了!”
秋叶:“……”
这混账玩意儿怎么还没混死呢?
被叫着桑桑的老板娘听了这醉鬼的鬼话,笑得枝花乱颤地骂道:“……一点正形儿都没!这还有孩子在的呐!就你这样给人家做先生,谁家的主人这么心宽?不怕你教坏了小的,误人子弟?敢这么把孩子放给你,可真真是活菩萨了。”
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对着秋叶点了个头,给她腾出了个位置,十分体贴:“现在日头晒死人了,叶子走得得有一阵,累得很吧?没事就挤我这来歇息会儿,我让里边准备些茶水来,店里的茶凉快的。”
这两人一路走来一路晒,确实也到了体力告急的时候,饶是精力旺盛的徐云都露了惫色。
秋叶十分不好意思:“谢谢桑桑姐了。”
桑桑娇笑着把扇子往这头一扇,指间带着脂粉味儿,扇出了一股善解人意的香风。
店中虽以酒盛名,但是端上来的茶水也是用“陌上桑”的底料炮制,揣着是同样的名头,既解酒又解乏。茶水中泛着一股紫花香气,喝一口下去沁心润肺,能感觉到身子里头都冒着痛快的凉气儿。
徐云把腿伸长了拉拉筋儿,顿时舒爽得“嘶——”出了一声。可又累得有些不满,走了一天除了一头的汗,什么好玩的也没遇上。
集会说得那么好听,却原来都是人和人和人和人,他心里藏不住事儿,心里这么想的,嘴上便下意识便嘟囔道:“原来上一趟集这么累,怪不得家里都不爱来这边呢。”
秋不正迷糊间顺手撩了一口酒,耳朵没关全,听了这抱怨笑出了声,糊里糊涂地心想这堆孩子娇气得要命,走走便受不了。
不过他自个儿没什么立场说这话,便按下不提,只随便哄他:“急什么,你看着边上的那个大湖了没有?等到了晚上,人都该歇脚了,才有得玩。那里会做夜宵当湖集,还有搭戏班子呢!那才是月集的重头戏!”
徐云一听有得玩,当下眼睛就亮了亮。他勉强抽出了些精神,刚想问什么,桌子外头却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店中先生激昂澎湃的说书声打断了他。
高亢的声音吸引了徐云的注意力,他从柜台边缘探出一双双黑黝黝的眼睛好奇地张望。
店中间有一位穿着青布褂子的老先生,手捧着个茶碗,高高地横在一边,另一手打了只扇子,上下飞舞的“呼闪”个不停,在向四周吐着唾沫星子。
秋先生也爱做这种文人的打扮,天凉的时候常常穿着半身青白的布褂子,既透气又实惠。只是同样的打扮在秋先生身上确实是文质彬彬的,就算赖在椅子上,也叫人心喜,而在这位老先生身上就总有种江湖算卦的气息,下一刻准要叫你掏银子,着实骗人,不得不说明了天生一张白面皮到底是有多走运的事。
他不解地拉了拉秋不正的袖子。
秋不正低头舔了舔壶边,顺着他眼睛的方向迷瞪迷瞪着探头看了看,抓着手指尖的一点发缕丝儿解释道:“……那是酒家请来助兴的说书先生,专门给人讲故事的人。
酒家都爱弄这些,一点故事下酒喝,当给酒鬼们添个响儿,说说一些传奇或者乡野奇谈。不然若是一个人单拎拎的来,喝个孤酒可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