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朝的始皇帝励精图治,热衷于开疆扩土,统一诸国。那是个精兵良将、奇人异士如繁星般数不胜数的时代,是个最动乱,也是最慷慨的时代,天下的英雄们相互交汇于此,诸侯刀剑相向,都亮出了自己的尖牙利爪,利剑窦武,各方使出浑身解数,算尽机关。大华始皇帝御驾亲征,一直打到了北境沙原,把最后一座城池收归大华境,从此,就圈成了如今的大华版图,打开了盛世的大华。”
“那沙原以北的最后一座城池原本就没什么人口居住,举目往北皆是黄沙,直到朝中分管了都庭护,开始实施朝内政策,允许通商和各地走卒贩夫往来,情况才好转了一些。每年大雁从此往北去,这座城池便被命名为‘雁去’,这便是现在雁去城的由来。而谢家,从开国的那一辈算起,就开始负责驻守边疆了,世代为将。”
秋不正双手撑在脑袋后头,喉咙有些发痒:“如今的谢家倒也算得上是权贵,他家从开国到如今,加上谢白,统共出了十六位将军,四代人。这帮将军们一直镇守北域,北域也从没见过多少消停,为此,谢家的子孙后辈没几个是能够寿终正寝的。”他掐着手指算了算,“目前活得最长的是应该是顾北侯谢信,不过撑死了也没到天命之年,死得还挺惨,怪不容易的。所以尽管俗语都说‘富不过三代’,但一门人世代至此,换了几位皇帝,都没怎么为难过他们家,算得上是厚待了。”
徐云年岁还小,有些理不过这其中的关节,也听不大懂秋先生话里头的含义,只是很好奇他一直都关心的一点:“那么多的将军都在雁去守着,为什么北疆还会沦陷啊?玄骑将军呢?他不在北疆吗?”
秋不正一愣,像是有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愣着呆了许久,像是想着,又往外头翻了个身,突然不作回答了。徐云听他沉默了半晌,仍是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奇怪地爬起身,看到秋先生搭着一截毯子缩在床铺里,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徐云伸手戳了戳他,以为他说困了:“秋先生?”
秋不正有些睡意朦胧,截住了徐云戳他的手,磨磨蹭蹭的答道:“......据说是有内奸。雁去城破的那一晚,有人往军用的水井里头下了药,整个守城队都被掉了包。至于玄骑......谢白那年还是个吃着父母荫蔽的纨绔公子哥儿,四处跟着御林混些没有用的军功,自然不在北疆里头。”
徐云突然想起来早前说书先生讲过的段子,一拍脑袋:“噢!这段我听过,是庄......额......是刘庄!”
秋不正:“......”
秋不正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早些时候说书先生讲到的那个段子。眼见他越发地将说书中的段子和现实牵扯在一起,未免觉得有些头疼。事实是事实,说书故事是故事,徐云虽然还小,但也怕他混淆了其中,说出去招人笑话,到头来李家父母都怪到他头上,他也别想白领薪酬了。
他刚想出声提醒一下徐云,又听徐云稍有不甘心地念叨道:“......那时候要是玄骑将军在就好了。”
“玄骑?”秋不正不解:“他在又有什么用?”
“玄骑将军这么厉害!他若是在北疆,那北疆应该就没什么事了吧?”
秋不正一脸无奈,饶是他也有些听不过去,便打断他:“他厉害肯定是厉害的,不过也不是这么个厉害法。你瞎听听故事就算了,不想想故事里头能有几分真假,瞎掺活史实!万一你到外边去乱嚼舌头,夫人又该怪是我误人子弟了,要是徐夫人换了我,下一个先生就指不定能给你好日子过了!”
徐云听着故事,不知为何突然扯上自家阿娘,整个人都楞了。又想到徐夫人一脸严厉地领了一位举着戒尺的老学究带到他跟前,老学究说着乱七八糟根本听不懂的话,下一句马上就高举着戒尺要打他手心,立马吧咂着嘴,委屈的要命......
秋不正叹了口气,心说小孩就是小孩,又给他解释了一句:“世上的事情不是话本,也不是台上表演的戏折子,不是什么都能由人想象好的,结局就是既定,我们也都不会知道。天下哪有那么多力挽狂澜故事?玄骑就算在场......”
“他就算在场......”他话说到一半,突然转念一想,大半夜的讲个故事,我为什么要跟个小屁孩说这些,我本来就是要睡觉的嘛!
他凭空被自己说服了,于是故事也不讲,嘴巴也关严实了,整个人蹭了蹭,横了身子把徐云当做枕头的位置,一把往他的肚子上一靠,任凭下面的小崽子怎么挣扎都不理会,暴力镇压了这场半夜故事会,强行将两人耗入了梦中。
而等徐云终于入了睡,反倒是秋不正越发的清醒了起来。他早前本来就睡得多,精气神也足,这会儿陪着徐云讲了些唠唠叨叨的,人更加是精神了。
客栈的房间里头没有点灯,今夜又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纸窗户薄薄的一层,外边什么光也不见,他本来眼睛就不好,现在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他呆了半晌,举目无光,只能看见一粒黄沙直直地落入了眼中,倒不见泪,只是生疼。
大约是秋不正给徐云讲故事又跟着他玩了一会儿的原因,徐云耗了一会儿,人就累了,刚闭上眼,便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徐云睡得好熟,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身在十几年前遥远的雁去,风和火呼啸着从身旁掠过,陌生的城池和陌生的风景,可他就是知道,这里就是雁去了。
他站在漫天长夜的街道上,天上没有南归北去的大雁,只有亮得刺眼的暖橙色辉映着整个天空,满城都是火光。
他身边不停的有人跑过,不要命一般地跑,一边跑一边压不住歇斯底里的大叫,又因为太过恐惧,拼命压抑着叫喊声,压出了满脸的泪水。
年轻的母亲怀抱着孩子在人群中挤身,衣服都没来得及穿齐整,衣冠凌乱地在人群中叫喊,她看护不到自己的孩子,只能拼命地扯着手上抓住的一条衣袖一只手,想尽办法不让孩子掉下去;还有年壮的男子嘴上骂骂咧咧着什么,眼睛里淌下一点点的水光,跑着跑着便摔了一跤,整个人打了个滚儿,狼狈不堪;有人抄起了农家用的铁器作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后跑......有人藏在屋子后边,火势烧得猛烈,带火的檐边塌下来,烧着了下边躲藏的人,那着火的人跳出来,发出了痛苦的嘶吼。满城都在跑动和尖叫,人声鼎沸,却在混乱和血光之中......
徐云当然从来没去过雁去,但是那城中一草一木却很熟悉了一般,连带着梦中没有的昔日平和景象好像也是他熟悉的一部分。
包括恐惧惊慌和绝望也是很熟悉的一部分。
他人在梦中是模糊的,一动不动地跟那儿戳着,人群没有注意到他,从他身上直接穿过去,他一动也不能动。
接着压着人群的上蛮士兵随后追过来,那上蛮的士兵果真有说书先生说的山高。徐云被追在前头的士兵注意到,但那小小的身躯却也没被当作一回事,有个士兵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提起来吊着,想都不想,直接用那磨盘大的锤子往他的肚子上一锤!
然后他就被吓醒了。
徐云醒来时,只看到秋先生的头正压在自己的肚子上,满头披散的发丝不规矩的跑过来,给他身上缠了些,怪不得害他做了那样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