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云起来的时候已是半夜三更,夜色深得像是要吃人。大约是开着窗子的原因,屋子里始终吹着一股丝丝的凉气,明明还是六月的暑天,身上却还是被风卷着打了一个哆嗦。他背后湿了一片,满满都是冷汗,不消一会儿就给风吹散了。
高高的风从窗口打下,打得他两只眼睛都高高的肿了起来。
红通通的,像哪个寓言里不经意提过的,一只冤死的兔子。
难受得很。
徐云的眼睛里头迷迷蒙蒙,只能看到身旁的地方,短短的一寸,其他都是朦胧。他下意识往身旁去找人,但床上空荡荡,只有凉得似铁一样的被子。
秋不正的轮椅子挨靠在桌前,桌子上头就是旅店的窗,窗展拉高了,大开着。明月正悬在天上一轮,夜中没有一点星光,墨色是一片一片的,势不可当。只有明月照满了整片夜色,洒出了成片的光辉在桌子上。椅背子背着月光拉出长长的影子,黑黝黝地伸到了客房的门口边,他正面被满身的银光洒亮,惨白得厉害。
他不知道是起来了,还是一直没睡,只坐在椅子上,把一根久病磨累的脊梁骨挨在椅背,让他尽量显得挺直。秋不正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头,夜深露重,他身子骨弱,受不住风,一边不由自主地打着哆嗦一边不肯意味。不知道是找死还是太懒。
安静的房间里听不清他呼吸的声音,只有风拍打着他刀削的脸庞的一点响动。
只是这样,就越发显得那单薄的人既脆弱又倔强,倔强得委屈。
从前到往后,过去到如今,“委屈”两个字和秋不正向来缠缠绵绵绝不分家,可徐云觉得那一种撇着嘴的委屈和现下的感觉不一样,可若说什么不一样,他也说不出来。
可他自一片漆黑的梦中醒来,一眼望去只见到影单影只的背影,就觉得这样的秋先生和幼时趴在娘膝头讨个安慰的自己有些相似。
他一想到自己的娘,莫大的恐惧和不可说的悲痛就从刚刚忘记了一切的身体里跑了出来,身子不听使唤,下意识地做出了干呕的动作。可他这个时候胃中空空,眼中空空,心肝脾肺肾俱是悬挂在空中空荡荡的,剩下一副空皮囊,任凭你掏心挖肺,也什么都透露不出来了。
连肿起来的眼眶都痛得难受,再痛苦,也掉不下一滴泪来。
他想:啊,是了。我娘已经死了。
小孩子对生死的认知比常人的要淡薄些,而徐云却是以相当惨烈的方式第一次直面生死,第一次就不给他留下任何退路,像是一把大锤子锤破他的胸膛,再将生死种下。这滋味刻骨铭心,他再也忘不掉了。
都邺的月光和桑中的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稍显凉薄。半夜的月光透得很深,照着每个地方一寸一亮,时间是静止的不流动的,好像他们还在前一个晚上的都邺,他刚听完秋先生讲了一堆听不懂的东西,心里头逞了逞大将军的威风。
他们还没回家,一切尚未发生。
人在难过极了的时候会欺骗自己,有时能骗得过去,大多时候不能。欺骗归欺骗,自己的心中比谁都敞亮,明白是在自欺欺人,但又一边否认,一边拒绝否认,矛盾死了。
徐云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房间里头安静得很,安静得像是只有不甘的亡灵在四处徘徊,他怕得有些受不住,抖索着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走到秋不正的旁边去,企图从秋不正这么大个活人的身边汲取一丝人世的温暖。
徐云不是秋叶那种练过的人,脚步也不轻,他近乎有些惶急地跑到秋不正的身边,秋不正竟似没有察觉。
徐云站到秋不正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只看到高高的月亮,一同把他照了进来。他突然就觉得肚子好疼,缓缓地把身子蹲下去,企图缓解身上的疼痛,眼中却又不受控制地挤出了几滴粉色的泪花。
“先生”,他张开嘴,话一出口,竟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嘴巴里有千斤的棉花哽咽住了喉咙,像是年迈的老叟。
他咳了几下,咳得喉咙里发了血气,才渐渐找回自己的声音。
徐云抬起半边的脑袋,问道:“先生,我家没了吗?”
还没等秋不正开口,他又自问自答地接上了下面的话,十分肯定道:“我家没有啦。”
秋不正转过头来,兴许是被冻得狠了,唇上失去了颜色。
他在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到,抬眼只有一片黑,徐云蹲在他椅子的旁边,缩成一团挨在脚下,椅子挡住了他的小身躯。
秋不正放下一只手,指间刚好能搭到徐云的头上,小孩子柔软的发顶散着热气,跳动着的是鲜活的气息。
他顺势相当轻柔的揉了揉他的头。
就这样,还险些又把徐云惹哭了。
秋不正听着耳边压抑着的哭声,看到画纸的边缘有墨色晕染,却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他经历过很多的生死,有别人的,也有自己的,命运粘着他走,悲伤不能停留。他甚至习惯了与死亡盖着一张冷被子相伴入眠,时间一长,连自己的命都不太当回事。
直到这个深夜,月光空荡荡地打在窗沿,他像是刚刚活过来了,人世中每个气息都在鲜活地跳跃,才惊觉到死亡原来是这样令人难过的事情。
是啊。
毕竟分离总能期待一遇,而死亡却是一世。
一世啊,人有多长?能等多长?
徐云嗫嚅着,话到嘴边又万分想哭:“我爹以前总说想我快点儿长大,我也想,可爹说那是不一样的。”
徐云说:“他说长大了,不光只是长两岁年纪。男子汉大丈夫,得要顶天立地才行,撑得住自己的家,能够保护自己的家人。”
他抬起那双水灵灵的眼睛,哽咽道:“......先生,我为什么这么小呢?”
剖白的心往往让人感怀,一分真情实意摆到眼前,经历了风霜的人若非伤筋动骨定然做不到。可小孩子就简单了,他们常常不懂就问,然后两手颤巍将一颗心脏摆在你面前,鲜血淋漓,拷问着你,只让人无可奈何间,又不忍直视。
“云儿,起来。”秋不正拍拍徐云的背,示意他站起来。
他带着一点犹豫,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像那些在李家偏院的日子里,准备给闹腾得不得了的孩子们讲故事的前奏。
秋不正在孩子们中间有些威信力,全赖他故事讲得好,编编凑凑,添油加醋,往往能哄得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屁大点儿小猴子们听着故事晕头转向,自个儿卖了自己都不知道。
可他这时候讲的不是那些日日夜夜里被孩子们念叨在梦里的故事,只是一截,谁也听不懂的梦中呓语:
“我活到这个年纪,一生笼笼统统也到了差不多的地方。”他年纪其实很轻,而立之年都没到,话中说得却像个七老八十的老先生,多少有些装老卖老之嫌。
他很快地笑了一下,把下边的话接上:“......说来好笑,如果我再坚持几年,搞不好能竞争一下我们家里头活得最长久的人的位置。”
他近乎有些俏皮地朝着徐云的方向眨了眨眼:“我们家特产短命鬼。”
徐云跟着他懵懂地眨眼皮,觉得这似乎不是什么吉利话。
“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没觉得有做过什么事好来后悔的,虽然也不能说我没犯过错,但至少问心无愧。”秋不正说:“可不后悔归不后悔,难过的事还是这样多。”
“......我小时候......比你现在大一点儿的时候,好吧......其实那会儿已经有十四了,能算个大人。”他顿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家就在雁去。”
徐云眼睛一跳。
“......我爹我娘、叔叔伯伯、兄弟姊妹,我所有的家人都在雁去城里。雁去城破的时候......”他压着轻轻的声音,轻轻的声音下面是一口轻轻的叹息:
“......都死了。”
这该是十分惨烈十分难过的事,他讲着讲着却忍不住笑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本来连秋叶都没给我留下的。”
秋不正有一个不可说的秘密,因为太难为情了,所以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只是自己某年某月时在心中小小地别扭着,连秋叶都不晓得。
——他不喜欢叫秋叶的名字,从来都是或真或假,半调笑半认真似的喊着各种小名外号,其中包括了“叶子”、“叶儿”、“我苦命的妹妹”、“嫁不出去的凶婆娘”,等。
秋叶那时候还太小,所以也不知道,不知道他为什么频频地回避,不知道他喊着自己的名字,就像在呼唤着过去的亡魂。
不知道多少次在夜中有人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生怕她下一刻就化为一具枯骨,一抔黄沙。
秋不正抬起头,月光柔柔地授着长生:“但是我小时候住在京城里,很少回雁去。雁去城破时,我在好——远好远的地方,什么都不知道。可等消息传到我这头,什么都晚了。”
“无论再快的马,再厉害的人,再怎么每日没夜地赶,都已经来不及了。”
传说世间曾有名马名叫“绝影”,他跑得贼溜快,快到什么地步呢?连影子都追不上他。
可这么快的马能带他的主人逃脱人心里的阴谋诡计,却逃不脱必死的命途。他拼命地跑,也不能跑回过去的时光,也快不过命运。
“我那时想回雁去都回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