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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子(2/2)

徐云听不明白,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声:“为什么?”

秋不正笑笑:“雁去里头全是上蛮人啊,怎么回去?那是打仗,你不要命啦?”

徐云不出声了。

“他们这么跟我说——但是我没见着我爹我娘的尸体,便一直不肯相信,总是不死心,想回雁去里头看一眼。”他说,“......负责照顾我的看顾当然不肯,怕我做傻事儿,整日地熬着我,跟熬那种抓来的野兽一样,可要命了。”

说到这,他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似乎是有点儿得意:“不过我不听话嘛,从小就爱跑,连我爹我娘都不一定能逮着,那时候又赶上了战事正忙的时候,大家分身乏术,总能逮到空隙的。我趁着他们无暇顾及,找了个机会偷偷溜了进去。”

“怎么了?”徐云好奇地睁大眼。

“印象深刻。”秋不正突然感慨道,“只那一次,我再没忘过雁去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街道、每一处......”

洒满着“人灰”碎屑的抹着血肉的屋墙院落。

他说:“战时一片混乱,想找人不容易。但是我爹娘不知道被他们从哪里扒了出来,挂在城中央,上蛮人不知是撒气还是报仇雪恨什么的,把俩人烧得都只剩一副骸骨,若不是他们在骸骨上涂了漆,写了大名,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我家里头也全是死人,死得乱七八糟,多得是碎成块的,烂得都不知道谁是谁的。我一路走过去,每个人我几乎都认识,个个都能叫得上名字......”

那是北疆战无不胜的战神,上蛮人用这样的方法烙印下他们的惨败,写在北疆的大地上,写成终生未必能洗脱的耻辱、斩落他们荣耀的战旗。

徐云想起了白日里头家里的场景,浑身抖了一下,闭上眼似乎又是情景重现重现,不由得头低得更低。

秋不正感觉到他的变化,伸手抓了一下他的脑袋,那手带着冰凉的温度,把人从噩梦中抓了出来。

“别哭了,省着点泪,往后还要哭的,眼睛不能要了。”

这可真不像什么安慰人的好话。

“然后呢?”徐云摇摇头,轻轻地问。

“然后......”秋不正想了一下,“......没什么然后,我那时候小嘛,哪里受得了这种事,赖在家里不肯走,就想找人,想哪怕能找出一个能喘气的也好啊,快死的也行,只要是......”

他眼神暗了一下:“......能答应我一声,应我一句的都好。”

他这黯淡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毕竟已是经年旧事了,当年的小孩儿也抽条长成了不怎么能够顶天立地的大人,他很快就收拾好,接着道:“好在比较幸运,我非要找,每个看起来齐整的人都去扒弄一番,一直翻着,才从小山一样厚的人堆当中把叶子挖出来。她那时候跟你一样大,太小了,死的人又多,埋在死人山中间,上蛮人没发现她。”

“我对不起叶子。”他说,“她等了那么久,我不知道在雁去城破的日子里,她没吃的没喝的,一日复一日,在尸山血海中是怎么撑下来的。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只剩一口气,而我险些......”

人好生神奇,他话说得肺腑,难得能正经了两分。要知道,若是秋叶当面,他反而会死守严防,一点儿也不会透露。

可眼前是懵懂无知的徐云,他听得懂也好,听不懂也罢,终究是不知道,不记得的。于是藏了半生的话匣子反而打开了一条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缝隙。

他仍记得那时候软趴趴的秋叶似乎是发了点小烧,再加上长期虚弱,整个人都是摊着的,瘦得只剩骨头,似乎他一只手就能囫囵过来。

秋叶见着了他,害怕得直想哭,可身子却差到连哭都哭不出来。于是她只是小小地抓了抓他的衣襟,趴在秋不正脖子上,热气一团一团地打过来,用那种跟小狗儿似的声音低低地说:“谢哥哥,家里没有啦。”

他一生都难忘。

多少次梦回,他忘记了爹娘,忘记了百万魂灵,忘记了染血的河山仍在身上压着千万斤的重担,可始终忘不掉那个小狗一样的眼神,难过极了,软软地对他道:“谢哥哥,家里没有啦。”

他瞪大着眼睛使劲儿,企图不让目眶中的泪掉下来,那一刻他终于承认了事实,承认了自己的怯懦与恐惧,那些所有因着怨恨无能为力的自己而产生的痛苦和迁怒,全都是他的。

秋不正轻轻说:“就好像做了一场梦,做梦时人身上是迷迷糊糊的,等醒了之后,人就清醒了,也就该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于是我就带着叶子回去了。”

他做了一场梦,梦中他在岔道口徘徊着,徘徊着看那些彷徨而忡忡的路,伸手不见五指,是秋叶颤颤巍巍地伸出了手,拉住了他。

他想,原来这兜兜转转十几年,其实一直没变过什么。

风尘经过,岁月凿过,真的留下了满身的痕迹,能够腐蚀掉一个人所有的警惕。

“我小时候太不懂事了,因为什么都做不到,反而什么都想做,给别人添了很多麻烦。”

他顿了一会儿,半晌,自己跳过了这个话题,摸着徐云的头总结似的道:“......可天底下所有的小孩子都会长大的。”

世事如此,急不得。

可想要活下去还能怎么样呢?洪尘怒涛下卷进的人又该怪谁呢?

徐云手脚并用地爬进秋不正的怀里,小小的缩成一团。

秋不正:“下去,脚麻。”

等徐云再次睡过去以后,秋不正还是呆在原来那个位置,傻呆呆地,不知道想着什么。

他从怀中摸索出一个酒壶。

这个酒壶跟着他已经有好些年头了,旧物的玄皮给摩挲得泛着亮光,边边角角有些磕碰,被人精心地补好。

酒壶底下坠着块小孩子用的长命锁,不值钱的铁皮儿块,早都锈得厉害了,摩挲出了光,上头歪歪扭扭地刻了几笔影子,只能能模糊的辨认出是颗长松树。

自他生病后,这个酒壶就只能物尽其用,有时盛酒有时装药,干的都是些不务正业的活儿。

黑色的壶身上有人用刻刀刻出了两个符号,刻刀刻尾拉出痕迹来,能够看得出下笔人的笔劲,银钩铁画,利落得紧,摸索可以辨得出是“清直”二字。

刻字的女人也是个糊涂蛋,她当时拿了这个酒壶和小小的秋不正说:“......这是从北疆那边淘来的小宝贝儿,虽然不值钱,但毕竟是你娘给你的小礼物,也是一份心意,希望你珍惜些,它在你在,它死你完,明白吗?”

小秋不正:“......”

把自己儿子的性命跟个不值钱的酒壶捆绑在一起的女人接着说:“送你这个酒壶,你心愿也了了,可就别跟你爹坳这么点儿脾气了。”

她半点儿不像是在劝架,说着说着,又觉得这种场合之下自己应该说点什么烘托烘托气氛,于是笑嘻嘻地,像是成坑害了谁一般得意洋洋:“收了这礼,从今天起,你也算是个大人,长齐了毛儿,也可以喝酒了。——来,小不正儿,看到上头这两个字了吗?对,我刻的,刻这么个字就是为了告诉你!”

女人突然激昂澎湃了起来:“告诉你清直就是酒壶上的两个糊涂蛋儿,喝上头了才拿出来显摆两分!”

小秋不正:“......真的吗?”

女人摊手,突然外边有人催她,她也就急急交代几句,十分不上心:“当然人生难有糊涂时,也不能太糊涂,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我们俩也不管你了,少挨两分打,但得知道哪些事是找打的。——就算你不清不直也无所谓,两杯忠魂酒,你得喝得问心无愧。”

多年后秋不正想起女人那不着调的嘴脸,在夜半中无声地笑出来。

果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几天后都邺传出李府府上遭到盗窃的消息,李知府彼时不在府上,府上下人清点时发现只是少了部分财物,人没事,就马上报了官。暂时接手他工作的官员一时拿不定主意,往李知府老家桑中传了消息,让李家人来一趟。

这一趟派去桑中的人才发现了已被洗劫过的李府,李府搜出的骸骨堆做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找了几位仵作点人都没能点得清。

李府案一时间成了一桩大案,轰动了下江郡。下江太守都被这事惊动了,派了人过来查,才发现李知府并未上京,在半途中就不知所踪了。

下江太守不知深浅,唯恐掉了乌纱帽,便将此事压下,先寻人。

而此时的秋不正三人已经在前往京城的路上,正值三年一轮开秋闱的时间,路上多是赶考的书生。秋不正本身就一股子书卷气,做书生打扮混在其中,倒也没有多显眼。

秋不正听到了这消息,也只是瞥了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哦。”

再没下文。

从都邺往京城少说要月余,正是赶考的季节,他们做着赶考的打扮混入其中,只是车马慢悠悠的,杂在一堆急急赶路人的中间稍显突兀。

......就突那么一点点......

加上秋叶坳不过她的傻蹄子哥哥,不幸得抽空折往金平小住了半个月的时间,更耽误了行程......因为秋不正说是寻找一些昔年的记忆有利于身体健康和保持心情愉悦......

风动烟云,这一刻的故事总是和下一刻的故事差不了多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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