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俩人都走进了房间里,四周再没有人时,妈妈关门转身,变脸似的一把把笑容卸下,转眼间那张风情的水月就布满了愁云和煞气,有点生气的样子。方才的言笑晏晏消失得无影无踪,妈妈眯起了眼睛,含威带煞的眼睛多情惯了,又有些无奈,插着腰看着椅子上的人,一言不发,像是等着他给个合理的解释。
谢白听到两扇门合上的厚重声响,懒懒地伸了个腰,撑着手在椅子把上,从椅子上直直地站起身来。
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手十分稳,没撒出一滴水。
他一边倒水一边笑,笑得妈妈心都软和了,眼看快要撑不住硬气地模样,才一边软儒儒的看向妈妈,眨巴眨巴着眼开始装可怜:“刘姨为什么这样看着我,是不乐意见我了吗?这才多久的时间,刘姨就不爱我了。”
“才多久的时间?就你有嘴!你倒是想想我有什么可乐意的?”妈妈插着腰别过头不去看他,强装着硬起心肠。“三年不来看我一回,一来就想给我捅娄子是吗?”
她随手在他头上敲出了一个清亮的响声,万般无奈似的:“不是才刚刚走么?怎地又回来了?在京中的时候也不见你来看我,现在倒是偷偷做这一套?还撒娇,张嘴倒好听,这套骗我不知骗了多少年了,拿我做挡箭牌是吗?”
谢白捂着心口卖乖,小小声的像是嗷嗷叫的小兽:“刘姨让我骗。”
妈妈许久没见他,本身就想,他一装可怜,色凶内荏的脸马上就维持不下去了,妈妈的小心肝发跳着,有点儿心软。
她明知道谢白就是会说话,装可怜,但还是舍不得。只好自己皱着眉气急败坏,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嫌不够似的又敲了个栗子,凶巴巴得没有气势:“行道中途折返回京,这是皇上的意思吗?要是你单单擅自做主,往轻了说是玩忽职守,说得重一点,也能碰得上暗存不轨,谋逆行迹。你心里一点儿数都没有?还是嫌今上对你忌得不够深,非要留下条命给他?”
谢白莫名渴得很,喉咙里头热,仰头把茶一口喝干净了,没正面回答她,只是摆手敷衍:“回来当然是有要紧事。”
他说完起身把窗扇开了,手中的空杯子随手一扔,掉出了一条小小的弧线。
他们现在在的房间有三层楼高,外头是揽春庭的后院,再外头就是平安河,院子里来来去去都是巡逻的护卫,天生的围栏,跑不进人来。可他一脱手,窗外却没有碎裂的声音响起。那只杯子刚刚从窗户里飞出来,半空中就跃出一道轻盈的身影。
黑色的身影脚尖轻点着墙沿,上下蹬了两步,借着力一旋身跟着往上抽,顺手将袖子一卷,将杯子完好地拢入手中。
她从窗口翻了进来,笑着点头向屋内:“刘姨好呀?”
妈妈见了窗边的身影,眼睛瞪得更大,话都不会说了,楞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叶儿......叶儿你不是在......怎么你也跟着上京了?不是,疏止乱来也就算了,你也跟着他一块儿瞎闹?胡来!还以为自己是个小孩子么?”
她看着俩孩子长大,过度的时间太短,一面头知道他们都大了,成人了,有自己的打算心里有数,但一面还是会干着急上火,觉得他们什么都不行、爱闯祸。孩子们熊得惊天动地,怕是一不抽眼出来看着,立马就会惹乱子。
她心中急得慌慌,觉得他俩不知轻重,又担心他们有没有做好首尾,省得漏出消息招来杀身之祸。
谢白不知怎么的,可能是许久没被人这么喊起来,听着妈妈叫起他,有些不适应。但这点不适应也是很快的,他在下一个瞬间就反应了过来。整个人有些松懈了下去,软泥似的摊,柔和得眉眼都弯了,忍不住地笑。
身旁的秋叶听见他小小的叹了口气。
秋叶连忙上前打哈哈,握住她的手道:“这不是好久没来看刘姨了嘛,我想刘姨想得紧。都怪不正经那个傻个儿,一直被拦着,连累我一直上京不得!”
妈妈被这话哄得开心,心里的焦虑稍稍地散去了一会儿,被逗得露出了笑容,但还是嗔怪:“你们俩一起不成体统,全是帮凶,现在开始推脱......你倒先别怪他,他忙着事,是身不由己,不让你上京来也是有理由的。叶子你也都这么大的姑娘了,听点儿话。”
秋叶:“......”
刚刚还不是这样说的,女人都是这么偏心的嘛?
她偷偷地看向谢白那边,看看谢白打算怎么交代。
妈妈说完抬起眼,就看着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的挤眉弄眼,心下颇为无奈:“眉来眼去做什么?有话直说!我看你们肯定是有事喊我忙活的,不然一年到头也不定能想起我!”
“这可就是天大的冤枉了。”秋叶笑嘻嘻地将她摁坐在椅子上,讨好一般地为她揉肩,边揉边求:“不正经儿我不知道,我每天要想刘姨两回,早晚饭准时定点儿,不想我都吃不香......”
她不好意思似的挠挠发顶:“其实这事也好说,只是实在想不到其他信得过的人,就......刘姨替我们俩换张脸吧?我俩现在这样也太招摇了,不正经还有些事要办,顶着这头指不好哪天就要被抓走了。”
揽春庭的妈妈来楼里有七年,大名江枫月,从她步入风月起,自家的俗名便用不上了,时间一久,就没人晓得她的真名。可大约三十多年前,‘千面脸’江枫月鼎鼎名声,在北疆上无人不识得。
——多是恶名。
“千面脸”江枫月,是在北疆流传甚广的噩梦和传说,没人知道千面脸是指一个人,还是指一个组织,一个团伙。
据说“江枫月”有着一手秘不传的易容绝活,自家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天衣无缝’,专替人易容改面,死里逃生。他顶着几千幅皮囊,来无影去无踪,从上到下从男到女,以假乱真以真作假,毫无破绽。
没人能知道“江枫月”长什么样子,经过了又哪里做了什么。北疆的人都说他无恶不作,什么坏事都有他掺活,今天剥皮明天活吞,烧杀抢掠淫,屎盆子扣得响当当。
他还在北疆靠着这手绝活不知替换走了多少朝廷要犯,赚的都是沾血的银子,背着亡魂,藏得也深。他只在北疆活动,往里一逃便是边关,天大地大谁都奈何他不得,大家束手无策,任由他在北疆浪迹了许多年。
千面脸名号如字,一人千张脸,北疆的官府不是没下过通缉令抓他,只是光他一人的通缉令就有几十几百张,官府里头满打满算,饶是如此,他就算正坐在你面前悠然自得地喝茶,你也未必能认得出。
后来北疆发生了打动乱,‘千面脸’弃暗投明,因着协助北疆军平叛剿匪有功,收归朝廷,也就跟着洗白了身份,从此金盆洗手,再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北疆的传说从此寂寥。有人说她是被朝廷给忽悠了,兔死狗烹,也有人说她是仇家太多,借此机会逃去了别的地方,反正也没人认得出她来。
千般说法,有关江枫月的传奇却是在时间中慢慢消磨干净,时间久了,有更多的奇人异事盖过经年的旧传闻,千面脸也就渐渐被人淡忘了。
没想到如今却是流落到了烟花地里来。
妈妈皱着眉,在一旁苦着脸:“......说的是,这也是个问题。只是你们要留京?多久?北疆那边没问题么?”
谢白端着一脸无辜,源源不断地放着灿烂的笑容对着妈妈,卖乖道:“刘姨也对我放心些,都安置好了,不然也不敢上来这儿的,要知道谁也没有我胆小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