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没亮烛火,有点黑,却不像梦境那样漆黑。窗展是打开着的,院子外头没有人,月光从窗外淌进来,洒了一地,能看见檐下指明的灯笼。
孙虑重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
“小殿下,怎么了?”
周围的烛火突然自行跳动了起来,屋子里头光亮了许多。
“没。”他闭眼掐着眉心,好一会儿没缓过劲。
一个人从门后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动作迅速利落,飘飘忽忽,像是凭空出现的。
他站在孙虑重身旁沉默了好一会儿,默了几声才解释道:“方才属下进来时见殿下已歇了,不好打扰,便自行主张熄了烛。殿下可是做了噩梦?”
那是个男子,穿着王府下仆杂役的服饰,眉目平和得普通,方眉正眼,骨骼血肉不轻不重,看不出什么特别来。不过一般的下仆杂役是不可能这样在王府书房中来去自由的。
而且若是细心一些便能发现,他方才伸手点火,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伸出来的却是一双近乎柔媚娇嫩的双手,女人的手。
像是绝代的佳人伸出勾魂摄魄的婉转,染上了丹寇,画一般诡异妖艳。
“不算。”孙虑重摇了摇头,长出一口气,把自己彻底放松,“只是一些旧事罢了。”
那张火中燃烧的铁面甲,正是青纹獠牙威武面,天下谁人不识?
传说谢白少年时因死战隋阳一举成名,后重整河山,立下不世之功,是为当世的天下名将之列。
那个时候还没有那张后来威震天下的青纹獠牙威武面。
他少年将军,本身传奇,山河再起后民间野地无所盼头,唯有茶余饭后多嘴两句全作生平,好容易有这么大个碎嘴的活人料子,百姓们闲来无事,便纷纷挖掘将军的平生。
可当代只去了这么点时间,来来去去也就这两件事够数,说多了觉着腻烦。而除开功绩,一个人的一身上下也就还剩颜面和风流可为大众造些谈资。
谢白天生眉目清秀,又是男生女相,带着艳色,和列位当代武将形成强烈的反差,特爱为人所细数细说。
北疆战事之后,因着朝廷事故,武将后人难以为继,只得谢白孤身把持,领着各方的军队重整山河。各地奔波调剂理事也有战事,但多在人事周转之间,谢白虽有雷霆万钧行事,但南来北往也常因那张过分明艳的眉目,多多少少吃了言语上的暗亏,阵前例常寻衅中更是常被拿来作为典型。
两相对敌,从来都是捡着最恶劣的说话,言语之争倒也都没什么太大的差别所谓,只是终究恶心,且烦不胜烦。
谢白不胜其扰,但又不能怪自己长得太好。无法,最后干脆效仿古人,打了一张黑甲面具以遮盖容颜,便是青纹獠牙面。
青纹獠牙由巧于工技的异人打造,用了不同于华朝世代的手法,上头恶兽的纹路狰狞盘踞,栩栩如生,可憎可怖。因上头的工艺着实精巧,又是随主人风雨血海一路走过,血腥气味太过浓重,像是诅咒一般压得旁人不得喘息,比起其人生平,反而是那张面具更让人印象深刻,能止小儿夜啼,大人夜啼也不在话下,效果十分明显。
于是时间越久,青纹獠牙的名头越盛,民间为此起了个‘鬼面将军’的诨号,甚至有传闻,谢将军连睡觉时都是着面而卧的。青纹獠牙威武面越是得名,便开始象征起了谢白的平生,也象征着这个人。
那张面具于是渐渐就不再是不肯脱,而是不能脱了。
青纹獠牙遂成传说。
那张黑甲面具,便是他对谢白的第一印象。
那是他和谢白的初见。
“丹平,你回来了?”孙虑重晃了晃脑袋,回过神。虽不知为什么突然梦到这么些经年旧事,可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他强迫着自己不去想。
他冲着那个叫做丹平的男子问道:“嘱你打探的事情如何了?”
喊作丹平的男子转身行礼,跪在他的身前:“仍是未能查出前因后果,但我等追究许久,得到了一些昔年的头尾。”
孙虑重并不怎么意外这个结果,直点头道:“说。”
丹平:“昔年虎狼的狼营清查解散,除却部分将士因毫无牵连仍留在虎狼。其余的,因有谢将军庇佑许可,大多数在各地登记造册,派遣作驻地兵官、或是官府武学任职,每一位都有来路可查。若是选择卸任回家,可在军部领上一份数目可观的饷银补贴,每一位都有记载。若是此后再没有名姓者,多半是......清理干净了。”他顿了一下,“但那一年离出虎狼的人中,除却解散的狼营将士,还有一位名叫苏言的骑尉。”
“苏言?”孙虑重念叨了两遍这个名字,没觉出什么特别之处来:“没什么印象,他有什么问题?”
丹平说:“他其实并未被狼营之事牵连,应是的了谢将军的首肯,自请离去的。离去时他并没领任何的补贴银钱或是官职,连带从军年岁正常的军中饷银也未曾带走。虎狼制严,无人知他为何在此时突然离去。但离开虎狼后,这位苏言将士却连家也未回,独自去了草原上,最终留在了上蛮,被真容部所收留。”
孙虑重手指指节敲在桌面上,敲出一片有节律的声音:“去了上蛮?这些年上蛮同大华连年交战,婚商不开,又更是有血海深仇在身的虎狼和北疆......而且,上蛮人不是一向仇视华人吗?他如何会被上蛮所收容?”
丹平解释道:“有过传言。上蛮大小二十二部落由双王帐统领,分别是真容部的大王帐和悬鹰部的小王帐。双王帐皆是出自草原王室,一脉骨血,每一代都会选出后继者来,依照祖制进行王权的争夺,胜者统领草原各部落。这一代的王权还没改换,应还是是落在真容部的罕达尔手里。罕达尔曾有过主和的意向,与顾北侯谢信签订下的五十年停战条约。后来不知何故,罕达尔的胞弟乌马尔脱出真容部大王帐下,转身悬鹰部,还统领了悬鹰部各部族族人。乌马尔主战,向来与罕达尔意见不合,大小王帐就此分裂。”
“小王帐主战,大王帐主和,本是僵持,但罕达尔狼王的名号也并非空白的名头。可谁知乌马尔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直接撕毁了大王帐与顾北侯的五十年停战条约,带兵夜袭雁去,酿成了十三年前的北疆之祸。北疆战乱后大王帐逐渐势弱,狼王老了,他的威信开始不比乌马尔。”
“大王帐后继者接连出事,所以王权的争夺被滞后了下来,这一代对王权的主持是历代来最久的,至今仍在罕达尔的手上。罕达尔年岁逐高,却一直霸着王权,不满的人本就很多。而且大王帐下除却罕达尔无人能主事,他后继无人,只剩狼王的声势犹在。照这个情形,等罕达尔再撑着几年,下一任的草原王权估计也会落在小王帐的手里。谢将军大破北疆后,血海深仇无法绕过,于是折中,目前为止,上蛮台面上说话的仍是曾有主和之名的大王帐,收留苏言的也应该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