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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1/2)

(一)

日头熹微地射出几线蒙蒙的光亮,隔着清晨未散的灰雾照进黄浦江上,幻出几点微光,仿佛白鱼的细鳞,迅捷轻盈地一闪而过,又一跳一跳,在远处出现了。

质夫站在船头,望着近在咫尺的港口,望着江面上细碎的白鳞,突然萌发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惧心来。这惧心对着江水,便渐渐同屈原的“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混在一起,使得他顷刻之间对这柔软红尘有种轻蔑的鄙夷。他紧紧握着扶栏,灰白的面色因带出赴死的悲壮而显得有些可笑。可片刻后,他天性里的怯懦优柔又占了上风。于是那决心就随之消退了下去,手也离开了扶栏,转而摸到了自己的怀里,掏出一根香烟来点上。这个时候,吴迟生那张清秀俊美的脸,又慢慢地浮现在他面前了。

下了船,质夫随便指了一个正在招揽生意的黄包车,吩咐了一声到T书局去。原来他已决心先去两人初次见面的地方寻迟生,再安顿下来。促成他这一决定的原因有二,一来是行李本不多,随身提着也不大费力,二来是他在A地时给迟生寄到家中的信,都被退还回来,说是查无此人。他本不确定迟生是否还在上海,然而毕竟怀着侥幸,因为若是迟生还在,必会邀他同住,这样自己不但省却了住旅馆的费用,更能同迟生昼夜厮守,一举两得,岂不是一件大大的美事?

想到这里,质夫的嘴角就泛起了一丝笑容,下车时也慷慨地多付了十个铜子,整了一整被风吹乱的头发,提着行李走进了编辑所来。

虽只隔了半年,然而编辑所的面孔也和先前大不一样了,质夫来来回回看了半天,并不见一个熟识的人,没有办法,只得拉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人,对他笑了一脸,客客气气地说:“不好意思,请问贵处有一位吴迟生先生吗?”那人上下打量了两眼质夫,不冷不热地答:“没听过这个名字。”

质夫碰了一鼻子灰,面上便不像先前那般踊跃。然而他本是胆小的人,心里虽然气愤难平,嘴上依然客客气气的继续说:“那有一位邝海如先生,曾经在贵所工作过,后来去日本了的,你大概总知道吧?”

那人听了邝海如这三个字,嘴角倒是扯出了一个笑容来,形容也恭敬了许多,说:“邝先生早已从日本回来了,现下还在编辑所工作,只是这两天不知什么缘故竟没有来,你是他的朋友吗?”

海如从日本回来,却是完全出乎于质夫意料之外了。他愣了一愣才回过神来,又惊又喜地说:“那么请问你有他现下的住址吗?我打算今日去望一望他。”

站在邝海如寓所的门前,应门的却是一个女子,留着东洋女人最常见的齐眉额发,一双稚羊般的大眼怯怯的,飞快地掠了一眼质夫就低下头去。她鞠了一躬,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说到:“ 先生您找谁?” 质夫看了看手里握着的写了邝海如地址的纸条,又看了看门上的号码,不大确定地说:“请问邝海如先生的寓所是在这里吗?”

女子睁着眼睛,一脸疑惑不解。质夫却突然明白过来,忙用日本语把相同的话重复了一遍。那女子“啊”地一声,连连鞠躬称是,不好意思地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便把质夫让进了屋子。

这房间并不大,猛添了一个人,便显得有些逼仄,邝夫人躬身请质夫坐在靠窗的一个小沙发上,捧上一壶茶来。自己又去楼上唤了海如下来,才回到自己的房里,只留两人在客厅里说话。

邝海如是于质夫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两人远渡重洋来到完全陌生的异国,见了同胞难免生出一种他乡逢知己,客途遇故人的亲切,更何况质夫和海如天生就享有一种文人的痴情,是以很快便投契了起来。连着同窗曾季生一道,俱是从那时结下了亲密的友情在心里。粗粗算起来,这交情的确是久得很了。何况当年质夫能住在T书局的编辑所因而识得迟生,也原是托了邝海如的福。这样想着想着,质夫本就敏感的内心就又升腾起了一种激动,见了邝海如从楼梯上下来,他便猛地从沙发上站起,和面前的老同学紧紧握了握手,只是说不出一句话。

两人终于落了座,质夫递过去一盒自己方才买的西式糕点,笑说:“匆匆忙忙回来,随身没带什么礼物,我曾经记得邝君在日本时最爱忌廉蛋糕,便买了些带来请你尝尝看。” 邝海如从质夫手里接过蛋糕,笑说:“难为于君这样费心——说来我也好久不喫这些东西了,你几时从A市回来的?在学校可还教得惯么?”

质夫摆了摆手,说:“先莫要说这些,我问你,你当日不是写信和我说‘住在上海觉得苦得很。中国的空气是同癞病院的空气一样,渐渐地使人腐烂下去。’么?你当日去得那样急,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邝海如叹了口气,说:“梁园虽好,原非久恋之乡!也不知怎么,我这次到了日本,只觉得食不能下咽,睡不能安枕,唉唉———我没过多久就生了一场大病,病愈后就决定回来了。”

质夫觑着海如,微微一笑,说:“那么现下这寓所里的佳人,定是那随着李靖夜奔的红拂,伴着相如当垆的文君了?”

海如听了质夫这话,自己倒先不好意思了起来,说:“道子是比我们小两届的同学,说来你也许会笑——我们竟是一见钟情!早从我们互证心意那天起,她就决意一直要跟着我了。”

质夫微微点了点头,说:“难得她这样有情,我先祝贺邝君得觅佳偶。” 说着将杯子里的茶一饮而尽。原来他自觉半生沦落,从未得曾遇着一个真心女人,好容易有了迟生,有了一个比男女的真真的恋爱还要甜美满足的梦境,两人却又是如此坎坷!现下听了海如的话,不由心情激荡,带出一点任诞的习气来。

海如像是没发觉质夫的异常,微微笑了一笑,说:“于君问了这样多,总该轮到我了吧?我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到了上海?现下住在哪里?法政专门学校的教员不好作么?”

质夫把头摇了一摇,回答说:“坐了三日的船,今日上午才到上海的。到了这边先去了编辑所一趟,又就近找了一家旅店安顿好了,才来望你。至于作教员的事———”

质夫迟疑了一下,便把自己在学校的遭遇,从学生的风潮,军阀和议员的怨恨,李麦的不肯甘休,到校长辞职出走,自己也待不下去的缘故,一点也不留,原原本本说给了海如听。

海如一拍大腿:“真是欺人太甚,这样说起来,陆校长倒是个正派人了——我当时荐你去的时候,并不知那边是这样的境况——唉唉,你是陆校长聘来的教员,现下他走了,你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想来也是苦得很了,也难怪你竟这样急匆匆地要回上海。” 说到这里,却见质夫面上竟出现了一种讪讪的神色,于是便住了口不说下去。

质夫轻轻地叹了一叹,才缓缓说:“海如,我这次辞职回上海来,一来是为躲躲清净,二来是心中一直放不下一个人,在去日本提出卒业论文之前,非要见他一面不可。”

邝海如惊异地望了两眼质夫,说:“是谁?可是当初和你很要好的那吴迟生么?”

质夫听了这个名字,身子陡地一震,双眼射出热切的光芒来,紧紧握住了邝海如的手,颤着激动的声音说:“正是…正是!海如!你果然是我的知己!那么你可知迟生他现在住在哪?他可回北京去了不曾?”

邝海如摇了摇头,说:“我许久不曾得到过他的消息了。刚回来时,季生曾来望过我,也提到过你的这位情友,据他所说,自你去后,吴迟生仿佛大病了一场,为了养病便搬去上海郊外住了。可至于现在怎样,是否回北京去,却不大清楚了。” 说着眼睛又在质夫的脸上转了两转,说:“啊啊,你们如此相投,他竟从未写过信给你教你知道么?”

质夫整个脸瞬间涨地通红,嗫嚅了半晌,说:“从上海到A市,坐船都要三天,我作教员的住处又偏僻,信寄不到的情况也是有的。” 海如听了这话,不置可否地微笑着点了一点头。质夫看在眼里,却觉得海如是在对自己发出最无情的嘲讽,他突然腾地站起,拔高了音调,语无伦次地说:“不,不!海如,你不要在心里笑我!我同你保证!迟生绝不是你想得那样,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第二个待我这样好的人了,他曾答应过寄信给我,我也曾写信给他的!”

邝海如又是惊诧又是好笑,说:“质夫,你好没有道理,你自己在心内疑神疑鬼,怎么反而怪起我来?” 质夫无话可答,只空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再仔细看时,里面仿佛有一层似有若无的水雾漫上来了。

邝海如怜悯地望着质夫,说:“质夫,你何必这样耽溺呢,人生分合聚散不由自主,更何况你和吴迟生本来就不过是萍水相逢的缘分。我劝你不要总是作一些无谓的空想——他既然从未给你写信,必定是有自家的事情要办,你从今以后忘了他也就是了——天下谁人不识君!”

质夫像被一柄大锤狠狠地砸中五脏六腑,鲜血从心中淋漓地泼溅出来,他颓然地倚着沙发,喃喃说:“不……不……不是这样的!我定要寻到他!海如…!海如…我过一会就去访季生,他知道迟生在哪里!若是找不到他,我就去他旧日住的房子,问问那个老房东,老房东不知道,我就去了郊外,一间房一间房地找。上海若是没有,我就上北京找他,北京若是没有,我就去苏州找他……” 他一语未完,已经把面颊贴在自己冰冷的掌心上,呜呜地低声哭泣起来了。

(二)

在上海,再和暖的冬日也总显得凄凉,日光朗朗地从天上照下来,还未泼洒到人间就凝成了一层冷寂而刺目的白,仿佛迟暮的英雄回味平生,谈笑间依然壮怀激烈意气风发,却总掩饰不住喉头里哽着的垂老的悲哀。北风吹在已经脱尽了黄叶的枝桠上,颇添了几分沉重的,萧瑟的况味。这样的天气,街上的行人自然也是零零落落,连大街两侧的商铺也半闭了大门,似乎是怕门外萧条的寒风吹坏了来年的生意。

质夫穿着一件半旧的藤青色高领洋服,衣摆下征尘杂着水渍,几乎让人辨不出本来颜色。他将毛领翻起,护住了半边脸颊,好抵御疾走时扑在头上的针般的冷风。在他的身后,是穿着藏蓝色的大氅的他的旧日同学的邝海如,两人默默无言地走着,很快便将本就不大的城区甩在后面了。

脚下的路仿佛已经走过了几千回,质夫低着头也能辨清方向。他七拐八拐地走了一段路,直到炊烟味逐渐浓重,狗吠声慢慢清晰才抬起眼来:眼前是一座低矮破落的土色的农房,仿佛造物主无意间抹蹭在人间上的一块污渍,欲擦时怕坏了那完美的杰作,待要离在那里不管,却又总让见到的人心里不轻不重地沉一下。

质夫的眉头皱了一皱,就着衣摆擦了擦手心里的冷汗,砰砰地在门上敲了几声。没过多久,便有一个长相鄙俗的半老女人出来答应。开了门,她那一双老鼠般的小眼睛先在质夫和他身后的海如的身上转了几转,才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先生是迷路了伐,吾尼这里不提供住宿的。” 可待到质夫说明来意,并将几块白花花的大洋塞在对方肥厚的掌心里时,这半老女人的面容突然间便起了变化,满脸堆砌起了奉承的假笑,点头哈腰地把两人让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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