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乱糟糟的,杂七杂八地堆着农具和几袋泛着秽气的污肥,还有几只鸡散散地阔步在那里。质夫看了周遭的景象,心内就突然有种酸酸楚楚的东西冒出来在那里了。他随着这女人走到了最西侧的一间紧闭了门的小房前,见那女人点了点头,忙等不及似的伸手推开了门。
房门刚打开,药味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疾病的腥气便扑面而来。半老女人带着厌恶的神情狠狠地向里剜了一眼,再转向质夫时,嘴角的假笑和喉咙里的声音却一点没变,还是方才那样谄媚地说:“人就在里向躺着啦,还好拿两位先生来了,要勿大过年的,阿尼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啦。” 质夫的心砰砰直跳,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走了进去。
屋子里暗极了,西墙上唯一的一面小窗也紧紧拉着窗帘,使人一时辨不清昼夜晨昏。质夫眨了几下眼,才勉强看清房内简陋的陈设:正中央一个小几,靠南墙一张硬木板床,床上一团黑影,依约是一个人躺在那里的样子。
听到背后的脚步声,床上的人身子仿佛微微动了动,却并没有翻身,只有压抑着的喘息声,在静得怕人的房间里如同轰雷掣电一般敲打着质夫的耳膜。他呆呆地向前走了几步,嘴唇不住地颤动,只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咫尺天涯,银汉清浅。质夫的手抖得如同风中的枯叶,颤巍巍抬起来时在空气中划出沉默的呐喊。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指尖试探地触上床上人被薄被裹得紧紧的瘦削肩膀,随后是手指,再接着是布满冷汗的掌心。直到质夫握住了那个还不足半掌宽的肩头,才终于鼓起了积攒了一生的勇气,温柔地引导床上的人转过身来望向自己。
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过了不知多久,躺在床上的青年脸上慢慢才浮出笑意来,轻轻说:“质夫,我又梦到你了么?啊,这样的好梦,我已好久没有做过了,但愿我从此不要醒来才好。”说着痴痴望着质夫,脸上晕开一个温存的笑意来。
质夫见到床上的青年那本就因多病而略显单薄的苍白面目益发瘦削了下去,那双柔美的眼睛却因眼前的甜梦而闪着细碎的欢喜光芒。身子上盖着一层薄被,从被中挣扎出的手腕却细得可怖,仿佛能透过那一层薄薄的皮肉看到底下包着的青白的骨。
质夫只觉得面上有些刺痒,伸手去触时,才发现灼热的泪水早扯珠碎玉一样滚了满脸,他哑着嗓子,一遍一遍的唤:“迟生…迟生…迟生…! ”
迟生听到了这个魂牵梦萦的熟识声音,不由啊了一声,眼中便落下泪来。他受不住这样大的刺激,两颧蓦地窜上一阵病态的嫣红,将身子伏在被子里止不住的一通乱咳,夹杂着破碎的话语:“质夫!质夫!是你么?你是…你是怎么寻过来的!”
质夫不答,只挨着迟生在床头坐下,眷恋地望向迟生的面容,慈母一般轻轻拍着他的肩膀。过了好一会儿,等到他慢慢平静了下来,质夫才环着他的肩,慢慢将他扶起,让他的头倚在自己的怀里,含着微笑说:“迟生,你不是一直怕冷么,让我坐上床来,替你暖一暖,好么?”
迟生不言语,一双水盈盈的瞳人中却荡满了欢喜羞涩的神情。质夫将鞋袜除去,和迟生浅灰色的小皮鞋在地上并排放好,这才挤上了床,抱着迟生纤弱的身体,拥进自己的怀里来。笑说:“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个时候么?那时的空气也冷凉得很,我怕你受不住,邀你钻进我的外套里来,你听了我的话,也是像今天这样,乖乖地倒在我的怀里。”说着将迟生揽得更紧。
迟生将头偏在一边,不让质夫看见自己的神情。质夫却能瞥见自己怀中青年颧骨上的红潮慢慢地晕开,一直烧到了他圆润的耳垂的轮廓。过了好一会儿,迟生才敢抬眼看向质夫,嘴角泛出一个惨淡的笑来,说:“质夫,我真没想到我竟然这么久都还没死。我若早知你寻过来,看见我这幅样子,真不如早早跳了黄浦江才好。”
质夫本正忙着替迟生掖被子,听到了这话不由得顿了一顿,伸手到被底捏紧了迟生因为激动而冰凉的小手,低下头去将脸贴着迟生的耳侧,微微笑着说:“你难道不愿意我寻到你?见到了我竟这样不开心么?”
迟生低低笑了两声,说:“质夫,质夫,那么我告诉你,方才那句话我说出口便改悔了,我原来从不知道见到你竟然是这般欢喜。唉,在我的生命里,再没有比此刻更开心的时刻了。”
质夫只觉得满心满眼都充满了迟生的温柔笑意,终于忍不住,低下头去吻了吻怀中人的前额,说:“我原来还怕我们两个不见面的时候,感情就要疏冷下去,现在才知道真正的情谊,是总不会被时间冲淡的。”
迟生将头点了一点,说:“质夫,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常常梦到你……” 说到这里时,迟生的脸红了一红,又很快地接下去说:“我梦见你深夜来敲我的房门,带着我偷偷溜出来。我们一同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荒谷,你拥着我倒在草地上,牵着我的手,教我看天上的星宿。我们在梦里从来都不倦,偎在一起,整夜整夜地说话。” 迟生偏过头去咳了一咳,接着说:“我醒来的时候,总是觉得怅惘极了,实在没有法子排解,就写信给你。”
质夫愣了一愣,说:“迟生,你……你曾寄信给我的么?”
迟生将头点了一点,忽而又摇了摇,说:“我写了许多封信,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质夫说:“迟生,迟生,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你知不知道,我心内想你想得好苦……我总也等不到你的信,寄信给你,你也不理睬。我苦苦熬着,几乎要成了那抱柱的尾生了。”
迟生低了头,用含着歉仄的悲戚声音说:“质夫,请你原谅我罢,我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实在不愿意寄信给你让你难过,我倒宁愿你从此忘了我的好。”
质夫拥着迟生的手臂紧了紧,用带着宽慰的声气说:“迟生,你又在胡思乱想了罢。我同你说,你马上便要好起来了!因为我要你同我一起去日本养病去!”
质夫说到这里,竟把当日在电车上所空想的情形,又一丝不差的回忆起来了,他扬着头说:“我们要一起住在日本的郊外杂草丛生的地方,离东京不远,坐高架电车不过四五十分钟可达的地方,我愿和你两个人去租一间草舍儿来住,草舍的前后,要有青青的草地,草地的周围,要有一条小小的清溪。清溪里要有几尾游鱼。晚春时节,我好和你拿了锄耜,把花儿向草地里去种。在蔚蓝的天盖下,在和暖的熏风里,我与你躺在柔软的草上,好把那西洋的小曲儿来朗诵。初秋晚夏的时候,在将落未落的夕照中间,我好和你缓步逍遥,把落叶儿来数。冬天的早晨你未起来,我便替你做早饭,我不起来,你也好把早饭先做。我礼拜六的午后从学校里回来,你好到冷静的小车站上来候我。我和你去买些牛豚香片,便可作一夜的清谈,谈到礼拜的日中。书店里若有外国的新书到来,我和你省几日油盐,可去买一本新书来消那无聊的夜永……” 他越说越激动,终于把当日他觉得羞涩的,未曾说出口的言语,在自己的心上人面前,尽数倾吐出来了。
迟生也不笑他,只仰面望着他开合着的嘴唇,伸出一根手指去画那淡红的轮廓,一边微微笑着说:“好,那么我们□□本,等在日本待厌烦了,我们就坐船去白儿其国,再乘火车去到有田野的乡下。在那里,我们的房子要正对着麦田,我就做兰勃,你来做佛尔兰,我若写了新诗,你来第一个读,你若做了文章,我也第一个为你喝彩。” 说到这里,迟生的脸上又浮起了淡淡的红晕,笑着背诵起兰勃的诗句来:
“在绀碧的夏夜,我将顺着乡村的小径而下,
感受麦芒的轻刺,踏过细草的清凉……”
质夫望着怀中久别重逢的恋人,望着他那淡白的可爱的嘴唇,再也忍不住心头翻滚奔腾着的炽热的情感,终于低下头柔柔地吻了上去。
宛转相接,抵死缠绵,冰雪融化在质夫火焰般滚烫的唇上,却在下一刻被生生分开:质夫被逼得仰面向后倒去,眼底因为疼痛涌上了一层迷蒙的水。他没有挣扎,只呆呆地望向虚空,那里有一张放大的空白的脸,其上有两片滑稽的嘴唇一张一合。
邝海如死死攥着质夫的头发,浑身发抖,神经质一般地大声叫喊:“于质夫!你疯了?迟生是得肺病死的,你还要不要自己的命了!” 质夫一时没反应过来,不由疑惑地眨了眨眼,任由眼泪在眼角烫出了一片红痕,他皱着眉说:“海如,你在说什么?” 下一瞬又恍然大悟似的,瞪着邝海如,冷笑着说:“啊!我知道!你又在说我与迟生的坏话了!”
邝海如眼圈通红,慢慢松开了手,说:“质夫,我们虽然来迟了一步,但总归还不算太晚,还能来得及在年前好好将人火化了送回苏州老家去,你作为好友的心意已经尽到了……”
质夫仿佛没有听到海如的话,一双眼睛只缠绵地望着怀中甜睡着的迟生,生怕惊醒了自己的爱人。过了半晌,他才轻轻压低了嗓子,说:“什么来迟一步?你方才没听到迟生答应我的话么?我们马上就要到日本养病去。等到他肺内的病完全好了,我们还要到白儿其去,到英格兰去,到苏彝士去……到一切的有爱和美存在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去!” 说着,质夫像一位慈母哄着她最亲爱的孩子入睡一样,含笑轻轻地在臂膀间将迟生的身体摇了几摇。
海如不再说话了,默默背转了身子不去看床上拥在一起的质夫和迟生。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仿佛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他的脸上闪了一闪,又很快的融进晦暗的死寂的房间里,消失不见了。
(三)
旧历新年前最后一只从上海去往苏州的轮船终于缓缓地开动了。质夫穿着一套漂洗得干干净净的藤青哔叽洋服站在船舷上。他望着滚滚的长江和天上如棉絮般的几片浮云,仿佛又回到了他和迟生分别的那个苍茫的深夜。那时两人在船侧的跳板上相对站着,他紧紧捏着迟生的手,看见他脸颊上的两处红晕,听到他悠悠扬扬地说:
“质夫,我终究觉得对你不起,不能陪你在船上安慰你长途的寂寞,……”
质夫恍惚中听见了这宛转幽徐的喉音,心中不由得再次涌起了那阵难言的,同电流一般的悸动,他拥紧了双臂,嘴唇轻轻触碰上怀中的鱼白色的瓷坛,低低笑着说:“迟生,你不要再觉得抱歉了,你看你现在,不是好好儿的陪我一同站在船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