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看样子真的是受了很重的伤,前胸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新鲜的红色和已成黑色的血迹层层叠叠地搭在一起,看得陈白安心里一跳一跳的。
什么人会对一个姑娘下死手?
若她是寻常人家的姑娘,那么许是逢了盗贼,但是,如果她是江湖里的人呢?
那也许就是遇见仇家了。
救这样的一个人会惹来麻烦。
陈白安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试着先把姑娘从小溪里给捞出来。她想,无论如何,先背回去再说。
背?
这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
陈白安这辈子还没背过什么人。她的母亲告诉过她,女孩子只有被别人背的时候——在出嫁那一天,被人背出去,送进轿子里。
她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去背一个人,一个姑娘。
陈白安稍稍运气,咬着唇地将那人往自己背上揽。她的手紧紧地抓着那人已然无力的手,任由对方皮肤上冰冷的触感冻得她手心冰凉。
但是不行,不管陈白安怎样用力,本就柔弱的她没法儿背起另一个昏迷的人走多远——虽然对方也是个姑娘,比她还要轻一些。
陈白安站住,喘气,一双眼望着四周山上的树与林间飞鸟。
看来只能让它来了。
陈白安先把那人放下,接着将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一个口哨。
应和着这声口哨的,是一声低低的狼的叫声。很快地,自山野中跃出一匹毛色银白的野狼——其实也不全然是野狼,这狼被陈白安喂了很久,负责看家护院,只是平日里都在外面罢了。
狼对血腥气是最敏感的,它扑过来,下意识地想对着地上的人咬上一口,却在下一刻感到背上一沉,差点给趴了下去。
陈白安拍了下它的脑袋:“把她带回去,我就给你肉吃。”
野狼不满地呜咽一声,可还是听了陈白安的话。为了保险起见,陈白安紧跟着野狼,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狼背上的人。
大约到了下午的时候,两人一狼,总算是走到了一处小院里。正在院里熬汤煮药的豆浆和油条听到动静,一前一后地出来,而陈白安快步走到厨房里,从勾子上取下一块儿大肉,拿出来抛到野狼前面。
野狼低头去啃肉的时候,陈白安抬起头看着脸已经被烟火熏得很黑的豆浆,道:
“帮师父把人抬屋里去。”
油条随即跟上。
豆浆与油条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从小比邻而居。豆浆好动,油条相对安静一点。在她们十三岁那年,她们都生了一场大病。后来,父母把她们托付给了陈白安,请陈白安为她们调理,医治。
是的,陈白安其实救过人,只是在某些人的眼里,救他们才算是救人,而救蝼蚁般的百姓的性命——算什么呢?什么也不算是。
如今豆浆与油条都已十六岁,能帮着陈白安做许多事。她们合力把那姑娘抬进屋里,陈白安则转身再次拍野狼的头,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嘱咐它道:
“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林子里新死了两个人。”
“不要吃他们。”
当时陈白安看得出来,两位刀客应该是得知了什么惊人的,令他们无法接受的事情,急火攻心而亡。
那时陈白安没有费神去埋葬他们,而她也不想让自家的狼去吃他们的尸体。
不是出于不忍和同情,单单是因为她觉得,这两个人给她带来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还是远离他们比较好一些。
也不知野狼听进去了没有——总之,陈白安是嘱咐过了。她站在那里目送着野狼离开,然后撩一下衣服,跨过门槛进了西屋。
这是她的屋子,豆浆和油条的屋子在东边。
陈白安进去的时候,油条正在提着热水,豆浆正在给姑娘剪衣服。看到脸蛋黑糊糊的豆浆给别人剪衣服的认真样子以后,陈白安有些想笑,让她出去先去洗一把脸。
等豆浆走了,陈白安就坐在床边,拿起那把小剪刀,亲自剪开姑娘的衣服,给她上药,包扎。
——还好,伤势很重,但没有致命的地方,只是多受了几处刀伤。
甚至,这会儿姑娘已经有了意识,嘴唇微微地张开,念叨着一些什么。
陈白安低下头,凑在她的脸旁,仔细地听。
姑娘说:“谢谢。”
原来之前,她还是有一点意识的,还是知道有人在帮她的。
陈白安心下一暖,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感动多久,就看见姑娘那只本来软软的手突然用力,抓住了自己手里的剪刀。
姑娘拿着剪刀,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本就已经糊着血的脖颈。
陈白安及时出手拦住了她。
求死。
在被人搭救的时候,求死。
陈白安皱起眉头。
她很讨厌这种行为,且不说她很少救人,能让她救一次算是烧了高香——哪怕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医者,也看不得别人这样随意地糟践自己的生命。
因为陈白安知道有些人拼命地求生,拼命地给别人求一条活路的时候,那样子有多惨。
现在,陈白安眼里的温度一点点地冷却下来。
她起身。
此时豆浆已经洗好了脸进来,她正要接过剪刀,却被机敏的油条给拉住衣袖。油条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又试探地看着陈白安。
陈白安冷声道:“你们不必给她上什么药了,帮她换身干净衣服就好。”
说罢陈白安背着手出去,临走时脚步一顿,扭过头道:
“对了,油条,去煮苦酒给她喝。”
苦酒并不是酒,而是药。
这是陈白安自己捣鼓出来的药,据说疗效会非常好,包治百病那种,但是没有人验证过这点。
——因为这味药真的太苦太苦,舌尖刚一触到汤药就能立刻脸上的五官挤作一团那种,没人能喝得下去。
而现在,陈白安让油条去煮苦酒。
陈白安出去后坐在厨房里,看着那空荡荡的钩子发呆。
她承认她有些生气,这是她拿一匹狼带回来的女人,她还舍出去了一块儿肉,可是那个人不领情,她要死。
偏生陈白安这个人一旦决定了要救人就想救到底。她没有办法,只能选择给那个人喂苦酒。
她若喝不下去,死掉,陈白安还可宽慰自己,说她也算是尽了力。
嗯,但如果她能喝下去呢?